作者:松雪酥
这?时正好是上学人最多?的时候,程娘子见姚如意忙着烤肠又要应和买铺子的客人,一会儿撂下摊子去?拿,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捞鸡子儿,便?主动站起来替她照应铺子里的事儿:“你烤你的肠,铺子里交给我。”
姚如意抹了把汗,回头不住道谢。
幸好她先前坚持给每样货都标了价,程嫂嫂进去?便?径直照价帮着卖,十分顺手。
几个婶子们?反正也闲来无事,也给孩子们?在姚如意这?儿包了点糖,打发她们?坐在呆愣愣不言语的姚爷爷旁边吃去?,也时不时帮忙招呼些生意,直到?上半晌,要回家烧饭才散。
姚如意真感激她们?,头一日学子们?觉着新鲜都会进来逛一逛,随手买上几样也是常事,所以显得格外忙,她一上午拿货算账、包蛋烤肠,也是脚不沾地。还有不少学子来得早的,竟还惦记着吃速食汤饼,几个婶娘还给学子们?腾位置,帮她烧水,后来连姚爷爷身边挤满了嗦汤饼的学生。
那些学子边吃边议论着家国大事、国子监的风闻趣事,什么三司使竟为情所痴,如今不顾元妻留下的嫡子,倒把继室带来的外姓儿子当个宝,还亲自寻了冯祭酒,把那继子塞进了国子监读书。
又说桂州生了大疫,今日本不是朝会日,官家已急召五品以上官员入宫了,真不知桂州百姓如今情形如何,惨矣。
姚爷爷听?过后便?怔怔的,等姚如意忙完,人也散了,见姚爷爷一人盯着地面?出神,都不知沉思了多?久了。
“阿爷?怎么了?”
他面?色发暗,恍恍惚惚,没理会她。
“是不是累了?今儿人多?,闹着您了吧?”姚如意把他慢慢搀起来,见他仍是神思不属,摸了摸他额头,不烫啊,手脚也热着的,身子应当没事,便?温言劝解道,“我先送你回屋歇歇,您睡一觉,我去?喂喂狗,等会儿我做好饭便?叫您吃午食啊。”
他还是没应声,只是乖乖由她搀进屋,合衣躺下后,便?又两眼直直望着木梁。
姚如意有点担心?,心?里已经琢磨着要不要请郎中?过来看一眼了。
想?着,她进了灶房,又不放心?探头出去?看了眼,姚爷爷屋子里静悄悄,一丝声响也无,好像睡了。
她又缩了回来,先把早上蒸的剩下的馍馍掰碎,把两枚生鸡蛋倒进去?搅拌,起锅炒到?干爽,便?搁在盘子里,匆匆打开林家角门。
角门边,歪着她用姚爷爷的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长?衫改的大狗窝,就摆在小跨院这?头挨了门的屋檐下,她一进去?,狗窝里就探出个凶悍的大黄疤狗头。
狗妈妈冲她龇出森森白牙,这?回姚如意可不怕了。
这?半个月,她已经和小狗厮混熟了!
很快,狗妈妈的大头下面?便?接二连三探出三只狗头一只猫头,都欢天喜地冲她吐舌头、摇尾巴。
姚如意只是蹲身“嘬嘬嘬”,四团肥了两大圈的毛球便?冲了过来,挨挨蹭蹭地绕着她打转,在地上翻滚,咬她的脚踝,那只小橘猫是顶不客气?的,闻见她盘子里的香味,汪汪汪便?攀着她的裙子往上蹿的。
一时间,她就被奶乎乎的汪汪咪咪之声包围了。
她实在禁不住诱惑了,放下盘子,这?个撸一撸那个摸一摸。
期间狗妈妈始终趴着冷眼盯着她,却没像先前那样冲她吠叫驱赶。前阵子营缮铺子时,她有好几次端东西来喂狗都被狗咪一家看到?了,一开始狗妈妈会对她狺狺狂吠,幼崽也四散惊逃,但她很有耐心?,放了吃食就走。
再连续个三五回,狗妈妈和崽子们?都认得她的味道,狗妈妈还警惕,但幼崽们?只觉着她一来便?有吃的,见她再不会跑了,先是在丈许外远远相望,随后她刚撂下盘子,便?有鸡贼的小狗率先跑过来抢食吃。
一个来了,另外的便?也蹑爪蹭过来了。
就这?么慢慢的,她成功用食物骗走了小狗咪们?的心?,三只小狗一只橘猫每天都让她撸得极尽兴,只有狗妈妈还不让她靠近它。
今日也是,姚如意没忍住撸了一刻钟才恋恋不舍起身,临走前也这?个抱一下,那个蹭一下,还把吃得肥肥的橘猫抱在怀里贴贴脸蹭蹭毛。哼着小曲关上门,刚走到?院子里,她便?发现不对劲。
院门怎么开了?
扭头一看,姚爷爷的屋子也大敞着,她飞跑过去?,床榻空荡荡,屋里没人!
姚如意刷得冒出一身冷汗,冲出巷子里看了眼,大中?午的,又是冷天,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跑过厢军值房,谁知老项头偏生这?时候正打瞌睡,被她叫醒时还迷糊着,竟也不知有没有人钻过栅栏出去?!
她脑中?飞快地转,爷爷头脑有时混沌有时清醒,走丢了回不来就完了!但他跑出去?的时间不长?,还很有找到?的希望,有什么办法能最快找到?爷爷的踪迹?要节省时间,要快!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道闪电,立刻又折返跑回家里。
她随手拿了只姚爷爷的旧鞋,又从角门处进了林家。
狗妈妈正蜷着打盹,小狗咪则在小跨院的杂草堆里追着草蛉嬉闹。
姚如意蹲下来,明知有些荒唐,但她还是把鞋伸到?狗鼻子前,试着问了句:“好狗狗,你闻闻他的鞋,带我去?寻爷爷好不好?”以前她与?外婆也有一条土狗,很听?人话,不仅会看家,还能帮外婆提菜、送货。她一直相信狗能听?懂人话。
狗妈妈果然昂首,棕黄色的眼眸定定望她。
姚如意满头的汗,急得喉头发紧,越来越想?哭了:这?时候没电话又没监控,外面?人又多?,去?哪儿找啊!
狗妈妈一直没动,就在姚如意觉得自己真是犯傻不如请邻居们?一起出去?找,狗妈妈突然站了起来,抻直前爪伸了个懒腰,竟然真的踱步过来低头嗅了嗅她手里的鞋子……还被臭得张嘴干呕了两下。
姚如意虽急得要上房,也显出几分臊意:“……对不住啊,早知拿衣裳来的。”
狗妈妈对着她短促地汪了声,像是在说跟上,便?矫健地跃过门槛,进了姚家院子。玩闹着的小狗咪扭头见狗妈妈走了,也一溜烟追过去?。姚如意忙不迭扔了鞋,拎着裙子小跑紧跟。
*
却说两刻钟前,国子监,甲舍。
耿灏与?章衡刚浑身热汗从蹴鞠场上下来。
他俩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似的,起码五成熟了,浑身冒烟,衣衫湿透,一面?走,还一面?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汗。
同平章事——宰相郁准的嫡子郁潼,正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呢,见状立刻掩鼻躲开,顺道扬声唤左右赶紧扔两条汗巾子过去?,愤愤道:“你俩就不能使唤底下人去?洗漱一番再过来?臭死了!”
越是这?么说,章衡便?偏要凑过去?,嘻嘻笑着:“郁大,怎么了怎么了,哪儿臭了,你再品品?”
“滚滚滚,再过来我揍你了!”
耿灏臭脸站到?旁边,伸手接过不知耿牛还是耿马递过来的巾子,浑身擦了个遍,扇着风呼了一口?气?,突然冷笑道:“今儿把那贼贱子当球踢得落花流水,端的痛快!”
郁潼自书卷后抬眼:“哪个贼贱子?”
耿灏脸色一沉,还没说话,章衡已经憋不住,凑过去?和郁潼咬耳朵,但却没放低声音,是故意大声笑话他:“他爹续弦带来的拖油瓶,名唤邓峰,前日刚塞到?丁字斋就读。咱们?耿大在郑州呆了好些日子,可怜巴巴没人理会,正憋一肚子气?呢,刚回来便?见他这?新弟弟在蹴鞠场上开开心?心?踢球,自然恼怒,这?便?叫上我,下场好生教了教他做人。”
耿灏脸彻底黑了,牙根都咬紧了:“章子厚!闭嘴!”
章衡可不怕,嘻嘻笑着,还刺激他:“你是不是指望你爹去?郑州哄你归家?哈!谁知人家疼新儿子去?了!”
耿灏顿时暴起,就要冲过去?揪他领子,陪伴章衡读书的、两个比门板还壮实的武仆立刻挡在主子面?前,耿牛耿马也喊着“祖宗啊祖宗”好歹把人拦住了。
章衡可是章贵妃最小的弟弟,正儿八经的国舅爷,那是一根指头也不敢动啊。
郁潼把书合上,劝道:“灏哥儿,你跟那外来外姓的争什么意气??你是你爹唯一的血泡子,以后他们?母子哪个不也得看你脸色?何必与?自家亲爹过不去?,你这?般伤得是你们?父子的情分,他们?反倒要得逞了,何苦来哉?”
耿灏臭着脸,拳头握得死紧,不说话。
章衡笑道:“还能为什么?灏哥儿小时跟绞牙饧成精似的,哭闹着不放耿相上朝,耿相为了他,还抱他上过朝呢,当年?还传为美谈。如今他自然受不了他爹有新媳妇,更受不了有个新儿子。”
耿灏瞪着他:“你再多?说一句,你我便?割席义绝。”
“啊行?行?行?。”章衡见玩过火了,便?又岔开话头,撺掇两人逃课:“听?闻沈娘子和她夫婿前些日子从洛阳回来了,这?阵子沈记的文昌鸡都是沈娘子亲手做的,必须得去?尝尝啊!”
郁潼没说话,又把书拾起来看,耿灏终于也来了点兴致:“哦?沈娘子回来了,她的手艺倒是值得去?尝尝。”
“我不去?。”郁潼自顾自捧着书读,并不理会。
两人如何能放过他?耿灏与?章衡对视一眼,顿时一笑泯恩仇,给左右仆从使了个眼色,挡住了郁潼身边仆从,狞笑着把他连人带书架出了学斋:“你必须去?,有你这?个头名在,先生们?回头才不会跟咱们?老爹告状。”
三人翻墙溜出了国子监,正快乐地吹着外头自由自在的风,商量着要吃沈娘子最擅做的文昌鸡、虾饺、干炒牛河……还有那最叫人难以忘怀的“冰火酥皮乳油酥”,一路说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谁知,三人刚走到?金梁桥,却发现有个眼熟的老头坐在桥边,逢人便?问有没有去?丰水县的船啊?没人理会他,他便?又呆呆地望着街上两只凶悍无比的狸花大猫喵喵呜呜地厮打。
三人犹疑着住了脚,耿灏还眯着眼说:“这?老头眼熟得紧。”
郁潼认得,掸了掸被这?俩混账东西抓皱的衣裳,淡淡道:“这?是姚博士。”
章衡讶然:“他不是犯癔症停职在家养病?怎的一人在这?儿?”
第23章 干蒸鸡 找到了 干蒸鸡 林闻安
姚如意?跟着狗妈妈往前走,身后一窝小猫小狗也摇摇摆摆跟着跑,茫然四顾,心里又急又悔。
纵是寒风侵肌的冬日,汴京城仍是热闹的。
明儿便?是冬至,街市上已很有?些节庆的氛围,河沿茶馆的烟囱突突冒着白气,屋檐上挂着剪成各种吉祥纹样的彩旌。再往前走人潮愈密,不时驮炭骡车轧过黄土路,轮下?碾出两道黑痕,很快被往来?人畜踏作泥汤一般。
出了夹巷,气味便?杂了。起初,狗妈妈湿润的鼻尖在空中嗅了嗅,很快呜噜一声?,尾巴一甩,便?往金梁桥奔去。但到了桥头,它再把鼻头贴地嗅来?嗅去,却光在桥上来?回打转,似乎也不知该往那儿去。
姚如意?心里油锅一般煎熬,弯腰抚了抚狗妈妈脊背上的毛。起身后自个也在四下?张望,姚爷爷定是在此处逗留过的,但怎的不见人呢?她又沿路问了几个行人和摊主,人人皆摇头,毕竟桥市上往来?人太多了。
姚如意?只好又蹲下?来?揉揉狗妈妈的头:“是闻不着味儿了吗?”
话音未落,桥洞下?忽传来?吱呀橹声?。雕花画舫破开水面,翘角船头自桥洞的暗影里慢慢现出。狗妈妈耳朵倏地立起,猛冲到桥边,对着那船大声?狂吠,还?急得前爪直立,直往栏杆上扑。
姚如意?忙扑到栏杆上探头。船上人听得犬吠抬头,有?个眼尖的喊起来?:“这不是姚小娘子么!快快快停船!停船!”
待船滑出桥洞,才看清船头立着三位锦衣郎君,周遭围着一圈青衣小厮。
她一眼便?认出来?,那三个华服少年?中,有?个生得三白眼总臭着脸的。她不是认得这个三白眼,她是认得他身后那两个左右脸长痦子的双生子仆从!
这二人实在生得太像了,他们是半晌午来?的,那时她铺子前只剩几个婶娘们在说话。头一个先来?买了鸡子儿,眼看他进了国子监后门,一回头,后脚又来?个一模一样的买了十几串烤肠,惹得姚如意?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
那两个仆从恨不能跳将起来?嚷道:“姚博士正在此!他偏要坐船去岭南道桂州丰水县,任谁劝都不肯回家?,我?们只得雇了船在汴河上来?回打转,不敢走远,已来?回十余趟了!”
姚如意?定睛一看,果见舷窗边露着半张苍老皱巴的方阔面庞。她松了劲,憋了半天的眼泪全流出来?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臂环抱住狗妈妈的大毛脖子呜咽出声?,狗妈妈的身子立即嫌弃地扭动起来?。
姚如意?不管,还?把眼泪抹在狗脖子上了。
真吓死?她了要。
等那船靠岸,姚如意?便?领着狗咪们一路小跑跳上船,总算见着姚爷爷了。
不想?才上船,狗妈妈便?冲着姚爷爷龇牙咆哮,似要扑上去一般,惊得姚如意?慌忙抱住它的大脑袋:“误会误会!我?是叫你寻人,不是叫你吃人!”
狗妈妈喉咙里又凶巴巴地呜咽几声?,最后才在姚如意?嘴里各种各样食物的安抚下?,不情不愿趴下?了。
姚如意?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起身去看姚爷爷。
姚启钊正坐在船舱里的矮凳上,身上齐齐整整,头发丝儿都未乱,一双老眼浑浊,定定望着滔滔东流的河水,神情木木的。
“阿爷!”姚如意?摸了摸他的胳膊,又探了探额头,幸好无恙,心下?不禁有?气,“你一转眼跑去哪儿了啊!”
姚启钊却将她一把搡开,满脸警惕:“你是哪个?扯我?作甚?”又扭头问立在边上的耿灏,“到了么?丰水县可到了?”
“你好好的去丰水县干什?么!”耿灏还?没理?会,姚如意?顾不得礼数地打断了他,想?到自己都要火上房了,好容易找到又被推一把,不由委屈地大声?了些,“我?刚刚都快急死?了!”
她与爷爷相?处不过月余,但既承了原主的身子,便?该担起这份责任。何?况她心底怜他暮年?孤苦,自家?努力过日子,也存着望他日后能好好颐养天年?的心思?。
“我?儿子儿媳来?信了,说是丰水县大疫,他们要留在城里主持大局,我?得去瞧瞧。”姚启钊似是愈发糊涂了,又重复问道,“到了么?坐船可到了?”
耿灏念着要吃沈记,耽搁了这么长时辰,早已不耐,顺口哄道:“到了到了,已靠岸了,再往前便?到了。”
章衡远远倚在一旁,抱臂而立,饶有兴味地瞧着这出闹剧。
姚启钊想?要起身,扶着船柱颤巍巍起身,口中仍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老婆子走后只给我?剩了这么个儿子,好容易成家?立业,好容易选上丰水县令,怎的偏叫我?儿夫妇俩遇上疫病?老天对我?姚家?不公啊……”
姚如意?伸出去欲搀扶的手,僵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