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耿鸡一开口,耿灏额角青筋都突突直跳,没等耿鸡讲明白,便没忍住,狠狠给了?他?屁股一脚。又冲耿牛耿马咆哮:“你们既知他?的毛病,怎还?会遣他?出来?问话?脑子叫驴踢了??”
耿牛耿马都假装惭愧地低下?了?头,毕竟天气太冷,谁也不想冒着寒风出来?跑腿,其他?生肖兄弟都太精明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耿鸡了?。
姚如意适时笑问:“岁考虽已?毕,但来?都来?了?,耿郎君要?不要?吃点上好的脍饭再回去?”
耿灏给耿鸡气得哮喘都快发作了?,听见姚如意的话,还?有些?不屑,只是?微微侧过一半头,做出一个?打量的姿势来?。
姚小娘子的杂货铺虽比外头的干净,如炙肉肠鸡蛋堡之类的小吃也还?算新颖不错,但耿灏也不觉着她这里能有什么值得称得上“上好”的吃食。
他?挑剔的目光投过去,就见她缓缓掀开了?窗台上的一个?纱罩子。
露出了?一只琳琅满目的柏木船攒盒。
那船造得便还?算不错,虽只是?柏木的,但船型流畅,两头翘起,模样有几分讨喜。里头还?摆满了?他?没吃过的小饭团,摆得花团锦簇,包得也各式各样,好似有十几种口味拼在?一块儿,样样玲珑可爱。
他?真有些?惊愕,先不论这东西所用的食料是?不是?珍稀的,但这个?做法做得精巧,摆得也用心?,的确显得很有几分精致了?。
“这是?……”
“酸脍饭,为了?祭灶节刚做的,别处可没有!”姚如意还?把?另一艘船的罩子也打开,“这艘船都快卖光了?!每个?买了?尝的,都没有说不好的。”
耿灏嫌弃地把?脑袋从另一艘零售的脍饭船上收回来?,被那些?穷措大一个?两个?买的七零八落的,真是?暴殄天物。
他?矜持地给耿牛使了?个?眼色。耿牛忙上前来?问道:“小娘子这脍饭船怎么卖?这艘我们全?要?了?。”
姚如意早猜到了?,等的就是?他?们这句话,便笑眯眯地伸出手:“不要?船,另用油纸包,便二百六十文。这船一并要?走,便是?六百六十六文,原是?卖七百文的,耿郎君是?熟客了?,讨个?吉利钱。”
怎能不要?船呢?拿油纸包了?岂不是?跌份?要?的便是?装在?船里的这个?样儿!正好连那罩子一并买了?,抬回家给他?爹尝尝。他?爹近来?被官家申饬,罚了?俸禄,又被迫休妻,一把?老脸丢得个?精光,哈哈!
现日日窝在?书房思过,正烦呢。
耿灏大手一挥,叫耿马拿了?一贯钱给姚如意,也不要?找零了?,叫她配了?一些?杏酪、酱清和芥末,加上那防尘土的罩子,连船一并买走了?。
姚如意心?想事?成,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地把?耿灏一伙人送走了?。
站在?院门口,她目送耿灏主仆浩浩荡荡一行人来?了?又走,心?想,可真喜欢这样的客人,买东西爽快,不砍价,还?不要?找零!多好的人啊!
轻松入账一贯,之后又陆续售出不少吃食,或许是?因考完了?岁考,来?往的学子们也都身?心?轻松,个?个?都出来?买吃的了?,今儿铺子里人来?人往,甚至都有几分摩肩擦踵的热闹了?。
生意好,但姚如意并不太忙碌,只是?坐在?柜台处收钱算账,笑着迎来?送往,脑海中却总好似有一抹绯红的身?影在?徘徊,那双沉静清冽的眼眸也好似一直都在?,让她的心?一直悬在?风中似的颤动。
不过总归是?好风好日好心?情,到了?近傍晚时分,她今日便已?卖了?五六贯钱了?,柜台里的钱罐子都装满了?一只。她捧着沉甸甸的罐子回柴棚里去藏,转回铺子来?时,发现寿司也仅剩三只了?。她便准备把?这柏木船收起来?,剩寿司单独用个?盘子收好,再把?玩具糖罐都摆回去。
正在?窗口处收拾呢,忽而来?了?个?眼看着四十好几的中年学子,身?后还?领了?个?媒婆,怀里抱着只雕得稀里糊涂的木头大雁,一到面前便自信满满张口,要?纳她作续弦。
姚如意:?
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中年学子却愈发来?劲儿了?,滔滔不绝,诉说起姚如意平日里是?如何对他?言笑晏晏、心?悦于他?的,还?又自顾自叫她日后要?好好相夫教子、对他?一双儿女视若己出……
听得姚如意青筋暴起、指尖发颤,抄起案头那苍蝇拍子便怒骂道:“这位郎君,我是?开门做生意,你来?买东西我便该回答你,与你说话是?为了?挣你的钱!照你的意思,我只要?跟来?客说几句话,就得跟他?们成亲了??真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您这脑子这么曲折离奇颠沛流离,难不成是?头一回当人吗?煤炉子熏多了?,烧着脑袋了?吧?求你快照照镜子吧!长得跟冤假错案似的,我能心?悦你?拿肚脐眼放屁你咋想滴?”
“别逼我扇你,滚呐!”
程书钧回了?家后便一直窝在?书房里发愣,方才听见巷子里似乎是?姚家门口有动静,着急忙慌地拿起门口的笤帚要?出来?帮忙,就见姚家小娘子已?经?三言两语把?那登徒子赶得抱头鼠窜,吹了?个?口哨,连大黄都放出来?了?。
他?脚步又缓缓止住了?。
叉腰喝骂、横眉怒目的姚小娘子如此鲜活地跳进他?眼里。
程书钧深吸了?一口气,拖着笤帚,脚步虚浮地回了?屋,栓上门,倒在?榻上,把?脸埋在?被褥里。完了?,他?的脑袋,恐怕也被煤炉子熏坏了?。
他?竟会觉着她……哪怕是?生气骂人,也很美。
***
大内,福宁殿中。
当今官家赵伯昀,也正一言难尽地望着还?带了?食盒进宫来?的林闻安,熟稔而嫌弃地开口:“……朕还?能饿着你不成?”
他?比林闻安离京前又胖了?数圈,比起年轻时,他?三层的黑胖下?巴上还?多蓄了?一圈浓密的胡须,只是?坐在?那,身?量也如山般十分魁梧。
林闻安端坐在?他?下?首,两人中间隔了?张桌案,上面摆了?只片好的脆皮炙鸭,几碟子葱丝、山楂条、黄瓜条、荷叶饼,满满当当。
赵伯昀已?经?十分快乐地动手包炙鸭,还?忙着招呼他?:
“这是?沈记的鸭,不必跟朕客气,吃!”
第38章 棋牌社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林闻安说?起来,还是头一回来福宁殿。
福宁殿是帝王居所,但?却并无过多金玉装饰,也无半分奢靡之气,只?墙角立着?几架朱漆博古架,架上摆了些?汝窑瓷器,远看釉色如雨过天青,是烧得极好的瓷,只?是不知烧得是何器物,模样看得有些?奇怪。
林闻安今儿忘戴叆叇,光下有些?刺目难视,直到官家的贴身内侍梁大珰贴心地将帘子半卷,他才发现那些?汝窑瓷是……鸭子?
他默默移开目光。
雕花槛窗旁设着?紫檀长案,案上砚墨笔架间?悬着?几支斑竹狼毫,笔杆已摩挲得光亮;北墙挂着?一副山水素屏,淡墨皴染的峰峦间?荡过一泓清溪,溪面也凫着?三五只?……野鸭子。
如今满殿也皆是炙鸭的香气,他望着?对面大快朵颐的赵伯昀,又留意到他的筷子,极朴素的檀木筷,筷头还雕了俩绿头鸭子。
林闻安:“……”
官家对鸭子的心,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不过这炙鸭,他刚刚也吃了两?块,的确不错。鸭皮烤得薄脆透亮,咬嚼间?脆响迸溅,脂香漫溢。鸭肉鲜嫩多汁,蘸上点配好的酱料,裹在薄软的荷叶饼里,佐以葱白瓜丝,一口下去,肥而不腻,满嘴腴润荤香。
赵伯昀吃了那么多年都没吃腻的鸭子,必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一口气吃掉大半只?才满足,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将髭须根根拭净,才道:“你怎的才动了两?筷子便不吃了?不合口味?”
林闻安道:“炙鸭味美,但?臣还在服药,忌食太?多肥甘。”顿了顿,他又谏言道,“炙鸭虽好,却太?肥腻,官家还是得保养身子为要。”
“不妨事,朕已节制了。前些?年日食炙鸭三只?,如今已减到一只?了。”赵伯昀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你尚不得吃太?荤的,怨不得你还自带食盒,那你吃你自个?的吧。吃饱了再谈事。”
他说?着?指了指林闻安带来的那小包袱,目色微亮,有些?怀念地回忆道,“这是谁的手艺?朕还记得以前你娘会做腐竹焖肉,可香了。”
当年他还未登临大宝,晋王也未曾作乱时,他也曾过了一段肆意胡闹的少年太?子生涯,时常微服偷溜出宫耍,但?也不敢走远,便常蹭林闻安的饭食吃,自也知晓他娘有一手好厨艺。
提起当年事,林闻安也眉目含笑?,但?目光触及到那方食盒,又更柔软了几分。他将食盒提到桌案上,解着?包袱绳结,轻声回答道:“这是……姚先生膝下孙女儿为臣做的。”
赵伯昀稀奇地“喔”了一声,还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小内侍送进来两?副棋牌来:“她还会做这个??我听闻你那先生的孙女儿,不是在做棋牌呢?好似还在国子监附近,经?营了一个?棋牌社?”
林闻安愣了愣,棋牌社?这是从何说?起?他定睛一瞧,赵伯昀手里的东西竟然?十分眼熟,不仅有一副“升官发财棋”,还有一盒“阴阳牌”。
只?不过这两?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与?紫檀做的,不是如意铺子里那等便宜的木头。显然?这市井玩物,是传入宫中后,又经?尚方局再造仿刻的。
“这牌说?起来,还是前些?日子,章衡放了假,进宫见章贵妃时献给贵妃的。如今可不得了,朕那几个?嫔妃,日日都聚在一块儿玩这个?,玩得不亦说?乎,都懒得给朕送汤送食了。”赵伯昀语气含酸,堂堂君王,却被宫妃们抛诸脑后。
林闻安明?白了,便点头道:“此物确系如意最初制的,但?……”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赵伯昀将棋牌随意地搁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没想到她竟还有几分才华与?胆气,比你那死犟的先生强不少。”官宦家女子能这般豁得出去行商的可不多,有的是那等自诩宁抱枝头死,也不愿“受辱”的。
如姚博士,便是那等即便饿死也不愿折节的。其实姚家有许多的灾祸,赵伯昀都认为是他这臭脾气惹出来的,但?凡知道转圜临变,也不止于此。
赵伯昀早年还没登基时便对林闻安说?过,姚博士这等脾气,不适合做官,更不适合做京官,日后一定会吃大亏的。果然?是如此,赵伯昀趁邓家闹事将他贬下来,便是不打算再给他复起的。
一是他脾气太?冲,二是他年纪也大了。又是闻安看重的恩师,还不如清清闲闲地安度晚年也就是了。但?也没想到,他贬官后没享几年的清闲,身子骨又出事儿了。
幸好他那孙女儿经了大事儿倒立起来了。赵伯昀听王雍说?,姚博士的孙女儿变得都快认不出了,如换了个?人似的。
这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姚家的事儿仅在赵伯昀装满纷繁事务的脑海中一晃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他鼻翼翕动,忽而闻见一阵米香,他的目光便又落回桌上那掀开的螺钿食盒上,伸长粗大的脖子往前一看。
食盒是极普通的螺钿方盒,里头装了七八样不同的……饭团?米团?瞧着?又不大像,捏得比寻常街市上卖的要小巧玲珑得多。
米粒颗颗分明?,捏得松紧合宜,有的上头铺了鱼脍,有的里头卷了青瓜火腿肉,有的米里揉了肉松碎,再卷上酱鸡肉,还有的拿煎得金黄软嫩的鸡蛋裹在外头,如云朵般盖在米饭上,看着?便软乎乎的…… 一枚枚切得齐整的小块,码在盒中。
“这倒是有趣。”赵伯昀没吃过,眼睛发亮。
林闻安一见他这模样便知坏了。
早年他陪官家读书时,他娘偶尔身子好些?,便也常下厨做些?吃食糕点,也会像如意似的叫他带些?进宫去。只?不过,他娘是专程备了两?份,特意给还是太?子的官家也准备了。
可最后……那两?份都会进官家的肚子。
官家自小胃口便极好,见什么都想尝,吃什么都香,个?头也愈发壮,身子壮了,吃得又更多。如此循环往复,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林闻安虽比官家小两?岁,却生性沉稳早熟,比起生性有些?跳脱的官家,他更像年长的那一个?。相伴读书时,官家犯瞌睡,他替他抄书;先帝因官家不着?调动怒,他也是替他跪下辩解又替他挨罚的那个?。阿娘给的好吃的,也情愿都让给他。
诚然?,官家待他也好。他在抚州这几年,赵伯昀不曾忘了他,不仅书信常有,还千里遣派太?医来瞧他,听闻他眼睛落下病根,又命工匠打磨了叆叇,专程托人送来。
但?今日,林闻安却莫名有些?后悔打开这脍饭,原以为官家年岁长了,如今执掌江山,又已为人父,这好吃的毛病便能改一改了。
不想,竟一点儿未改。
果然?,赵伯昀又似当年那小黑胖太?子一般,已然?跃跃欲试:“闻安,给朕也尝尝呗!”
林闻安忍痛给他挟了个?鱼脍饭,见他毫不犹豫一口搁进嘴里,便紧张地盯着?他的神色,指望官家蹙蹙眉头,嫌弃难吃,不想他嚼了又嚼,尚未咽下便赞道:“这米虽是凉的,竟十分香甜!”
遭了。他又爱吃。
赵伯昀细细品味,满意地微微颔首。
这冷食米团确有独到之处!瞧着?素简,但?米粒个?个?精神如缀玉珠,不像寻常的白米黏成一团。咬下去先觉软糯,继而透出三分弹牙的劲儿,隐约有一股醋香,水汽分寸拿捏得妙极,既无干噎之涩,亦无软烂之嫌。冷吃起来还妙,凉得清清爽爽,能尝出米本身的甜,再配上那鱼鲜,更显清甜。
方才赵伯昀吃了那么多炙鸭,正好满口满肚子油,这时吃一口这个?,竟然?格外喜欢上了。以往他更爱吃面食,对南人喜食的稻米不过尔尔,今日这么一尝,竟觉出了一点稻米的好滋味来。
“闻安,这东西不错呢。”赵伯昀十分惊喜且不客气地道,“再来一个?!朕要那炒鸡子儿的!”
林闻安默默拾起筷子,依言给官家挟了一枚,顺带也给自己挟了两?枚。他原本真?打算做夜宵慢慢享用的,如今是不吃不行,再不吃都没了。
食盒不大,姚如意也只?装了几样,你一枚我一枚,很快便见了底。赵伯昀还觉不足,抚着?肚皮微微叹道:“八分饱。”
林闻安垂眸,下回断不能再带了。
即便带了,也叫丛伯藏在马车里。
赵伯昀吃饱喝足,又与?林闻安闲话几句,关?心关?心他的腿脚,才叫内侍将桌案撤去,正式与?林闻安谈起公事来。
他叫梁大珰抬了两?大箱子军器监所呈递的记档、图纸、奏疏来,将军器监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又已研制到了什么地步,都如数家珍一般,亲自细细地告知了他。
林闻安看向?赵伯昀,他黑胖的脸上,是一双谈起火器便炯炯有神的眼。最令他意外的是,在这些?图纸里,还夹着?一份名册,里头记了每一位以猛火油炬冲锋杀敌,却不得不与?敌同归于尽的大宋士卒。
官家将他们的名姓记了下来。
这些?士卒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唯有穷苦人家,才会让孩子投军,做个?小卒。因此这册子里,有大半的人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名字:马初一、李十五、庞大河等等,这或许是他们的名字头一次出现在官家面前,也是最后一次了。
“闻安,此册已录二百一十二人啊。其中还有二十三人,是研制猛火油时不慎被烧死、炸伤的工匠。”赵伯昀早已没了方才吃鸭吃脍饭的闲适轻松,神色凝重下来。
“先前托王雍对你说?的话,不仅仅是朕希望哄你回来,也是朕的肺腑之言。如今百姓们都不知边关?吃紧,尚且安居乐业,但?我们与?金国他日必有一战,若无火器克敌,难御胡骑铁蹄。朕不想见这册子上的名字日日增加,真?希望这本册子,能永止二百一十二数。”
“火器是国之重器,绝不可泄密,朕不放心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