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一张高低床摆在角落,遮光窗帘拉得死紧,有一盆因为缺光而边缘发黄的绿萝。
冰箱、洗手台、淋浴间和灶台,全都和楼下一样,设置了另外一套,东西很新。洗衣机上铺盖着米黄色蕾丝布,甚至还有点温馨。
“刚才那个是二楼的水电开关。”老九点起电灯。
侯志看了他好几眼,凑到沐朗耳边,“他以前不会是什么重案逃犯吧?”
沐朗耸耸肩,“你见过这么怂的逃犯?”
林棋冰接过老九倒的热水,低头抿了一口,黑色触须在嘴唇间一晃而收,是正常的水。
“现在可以说说,你放在老鼠窝的那个纸条是怎么回事了。”她道。
老九这个人和下水道垃圾酒吧真是调性相合,他这藏头缩尾的样子,简直就是为下水道那个地方而生的。
他的脑袋摇得像通了电,“没怎么回事啊。我就是想要那个手鼓,不信您打听打听,这在下水道根本不是秘密。”
林棋冰眼眸一眯,“请说点我不知道的。”
“我的纸条在那张桌子上放了很长时间了,提供交易的东西从黑市的紧俏货,到各种更高级的道具,再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一直都没换成。”
老九也有点着急了,说话快了很多,声音还是很低:
“这不就赶上您被通缉,不,悬赏的那条情报了么,又不是我发的悬赏,我知道了,拿出来当情报换点东西,也算得罪您了吗?”
林棋冰不为所动,放下水杯,问道:“你是从哪知道我们被悬赏的事情的呢?”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主意,沐朗等人严肃地看向老九,他搓着手低下头,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
林棋冰没有急于追问,而是转向另一个话题,“我们去过血月游轮了,刚回来。”
老九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他蹲在单人扶手椅上,手指搓动裤子,眼光却暗暗瞟向林棋冰,显然不如表现得那么平静无波。
“你想要的那只手鼓,我们拿到了。”林棋冰淡淡补充道。
老九认出了它,猛然抬起头,直直看向林棋冰。
林棋冰没有理会他,从道具背包里直接取出了那只单面手鼓,其上绘有古奥的海浪波纹,她将手鼓放在膝头,指头轻弹一下,鼓面发出脆而闷的“咚”声,在房间里悠然回荡。
“咚——”
由于忏悔之城不处于角斗日,主播禁止使用攻击类道具,这道鼓声的梦魇效果被大大削弱,其余几人连眩晕都没感受到,只是失神了一秒钟,很快恢复清醒。
“你!这!这是……”
老九使劲眨巴两下眼睛,两步从椅子上蹿下来,双手颤巍巍伸出,眼看就要摸上那只手鼓。
林棋冰翻掌一划,手鼓顿时消失在空气中,老九扑了个空,蹲在原地,连眼角的皱纹都在颤抖。
“给我!给我看看!”她第一次听见这人高声说话。
面对老九的激动,林棋冰显得过于冷漠了,她向后靠了靠,问道:“凭什么?”
“纸条!我们之间还有交易!你们是拿着我的邮票信物进的【血月游轮】!你们不能不认账!”
他目眦欲裂地抵着椅背,却不敢碰到林棋冰,最终被沐朗和侯志一左一右按住。但老九毫不在意,抬起脸,乞求地看向林棋冰。
“那是个骗局。”林棋冰无情道:“我们一进剧本就被魔医的卧底追杀,他们早就卡着匹配时间蹲我们。你联合魔医设陷阱,还好意思要报酬?”
“我没有!”老九挣脱束缚,“噌”一下站起来,嘴唇都哆嗦了,“我不知道你们会被人蹲点!”
“你知道,要不然你躲什么?”
老九仿佛被说中了心事,他在这场争吵中完全落入了下风。最终,他的嘴唇动了几下,结巴道:
“我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听说发布悬赏的那个组织的人也进了剧本,我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不过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知道纸条的事,我不是被收买的那个人。可能下水道里有鬼?我不清楚……所以这几天我想躲一躲,等风声过了再露面。”
这倒是实话了,林棋冰也不再为难他,“之前的交易已经作废了,因为你作为发起人没有尽到保密责任,而且你的消息完全是害人的消息。”
“不过,我可以给你另一场交易。”她对上老九灰暗的脸,说道:“你告诉我悬赏情报的来源,以及这件事的前后始末,所有细节。而我……”
“您能给我那只手鼓?”老九自己也不相信。
林棋冰爽快地摇摇头,“你说了,我就把手鼓借你玩玩,注意是借,不是给。”
“这算什么交易?”老九一副被欺负了的表情,苦着脸,他压抑住本来也不大的脾气,“我把情报告诉您,得罪了那个组织,惹一屁股麻烦,最后什么也没捞到,根本不合理……”
“那你自便好了。你可以找找下一个从游轮剧本活下来的主播,并且ta恰好拿到了手鼓道具,祝你成功。”
说完,林棋冰起身就要走,利索得就像买菜没谈拢价钱,沐朗三人自动跟上,朝楼梯走去。
“哎哎哎——”
老九急了,小跑着堵了上去,他双手都快搓出火星了,眉毛为难地耷拉下来,还眼巴巴地瞧着林棋冰,明显对梦魇手鼓的心结非常深重。
这时候让他去找下一个主顾,不是要他断念想吗?血月游轮本来就是中星剧本,真实难度比得上底层高星了,有资格进去的主播本来就占少数,更别提能活着出来的,还得正好分配到手鼓道具,或者拿到mvp挑选奖励的资格。
他等了一年多也没见符合条件的,更别提梦魇手鼓的影子了,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病。
“借就借……不过不能一次性短期借,我要租借,长期或者不定时都好说。”老九盘算着条件。
“可以。但那是另外的价钱。”林棋冰痛快点头。
两人又你来我往辩了几轮,老九口舌有些精明,可软肋却被捏在林棋冰手中,最终,这件事以林棋冰将手鼓借给老九,为期三次,每次三天告终。
而老九需要提供听闻悬赏时的全部细节,以及下水道有关的事情。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今天晚上当林棋冰等人的消息库。
这很适合老九,下水道本来就是小道消息的江湖,那里的主播对忏悔之城的认知含金量很高,而且情报通达,不比正经社团差。
林棋冰当即和老九签了契约,互相按下手印后,她也不拖延,直接将手鼓变出,抛给了老九让他过过瘾。
“哎哎!麻烦小心些!”老九几乎跳起来接那只手鼓,将它爱惜地捧在手里,眼珠都快粘上面了。
“先说说你的事吧。你是在哪听说到我们被悬赏的事情的?”林棋冰坐回椅子里。
老九侧身坐下,几乎要把脸颊贴在手鼓上了,但在侯志严厉的目光下没敢动作,只是摩挲着鼓面,叹了口气,道:
“在下水道听说的。”
“啊?”侯志耐不住站起来了,“你逗我们呢?”
下水道怎么可能听见这种事呢?它完全在栀子的掌控之中。而且老九也是老油条了,如果是其他下水道主播流传出来的消息,怎么会变成他的独家交换物呢?
沐朗打断了对话,问道:“难道是下水道里已经混进了魔医的人?故意放消息给你吗?”
老九点点头,说道:“这事说来谁也不信,我也没和别人讲过。大概两星期以前吧,我那天在老鼠窝里出了一笔货,可是正好赶上监管委员会清洗街道,原来的那个井盖出口用不了了,栀子让我从另一个井盖离开。”
“那个井盖应该在下水道系统的边缘,我没走过那条路,摸了好长时间才找到。那天我刚要爬上去,就看下水河里漂过来一张纸,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就把它捞起来了。”
老九见侯志等人的表情明显不相信,他强调道:“我发誓,那张纸上就有你们的悬赏信息,不过有一半被泡烂了,只剩照片是完整的。”
“我当时觉得不对劲,就往它漂过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结果碰壁了,那里是一道墙,应该是下水道的边缘位置,按理说再里面就是岩土层了。”
“可是就当我想离开的时候,我听见那道墙的另一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林棋冰立刻问道:“说话的声音?你确定里面没有暗室之类的空间?就和垃圾酒吧差不多那种。”
“应该没有。我也说不好。”老九回忆着,“反正我听见里面的人说,要发布什么内部任务,悬赏三个人,我一瞧手里那张烂纸,不正好就是三张照片吗。”
沐朗吸了口气,“所以你当时根本不确定悬赏的就是我们仨,但你还是把它当成交换物,写到纸条上去了?”
老九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忸怩道:“我那段时间出货出得快,手里没什么玩意,就想着碰碰运气,万一能换到手鼓呢?”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清楚,老九放在桌子上的交易纸条被人看见,并且消息被传回了发布悬赏的墙后神秘人那里,现在可以得知,那些墙后的神秘人就是魔医。
于是便有了这次设套蹲点的陷阱。
林棋冰等人陷入了沉默,老九也自觉卷入了事端,他根本不想多问,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着那只手鼓,就像抚摸亲生孩子的脸。
“你去过血月游轮剧本?”林棋冰问道。
老九沉默地点点头,良久才开口,说道:“去过,和我外甥去的。如果你们问过栀子,她应该告诉你们了。”
他的目光移向阐鸢,显然,老九是认识阐鸢的,他也知道阐鸢和栀子的关系。
“那是地雷经历的最后一个剧本,他……他没能出来,留在了里面。就是因为这只手鼓。”
地雷大约就是老九的外甥了。老九的话带了些鼻音,他摸出一张纸巾,蹭了蹭人中部位,继续说道:
“地雷小时候很乖,我带着他长大的,他很有音乐天赋,学校晚会表演节目,他是负责给跳舞的小姑娘小伙子打手鼓的那个,他很喜欢手鼓……”
老九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抽噎,他似乎很久没和人这样说过话,此刻有种破罐破摔的坦诚:
“可惜家里没钱,我姐离了婚,没工作,地雷成绩也不好,上了几年学就不读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他,就连那只哗啦哗啦的小手鼓,最后也还给学校器乐队了。”
林棋冰想起了楼下那张单人照片,那名肤色黑深的木讷青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没问老九舅甥是怎么到的忏悔之城。
“忽然就到了这里了。”老九另起了一个话头,“地雷说要活下去,要活出个模样来,我俩还真就混进了主城区,虽然这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但好歹是个伴。”
“进【血月游轮】之前,我俩还说要多攒些点券,换个好房子住。本来一切好好的,地雷在剧本里看见那个梦魇手鼓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还跟我商量,万一我俩谁拿了mvp ,就去把那只鼓要过来。他一直都喜欢那个。”
“我知道,他是想以前的学校,想我姐了。”
老九不出声音地颤抖了两下,他没有很多泪水,似乎那种液体早就流干了,他的目光已经飘忽在林棋冰等人头顶,自顾自说了最后一句话:
“可是后面鬼怪来了,我们跑,'铖'地一声响,地雷就呆了,我也呆了。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已经……”
介于忏悔之城对主播的限制,他们不能说剧本里的指向性信息,但通过老九模糊的叙述,亲身经历过游轮的林棋冰等人,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多么残酷。
而老九倒腾来倒腾去,也只是为了外甥生前想要的最后一件东西罢了。
侯志坐到老九身边,他不再故作凶恶,而是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同时也安慰着自己,“不想了啊,别再想了,都过去了。”
林棋冰给老九倒了杯水,看着对方喝了,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说道:“你听说李松塔失踪的事了吗?”
这句话仿佛给空间里注入了氧气,老九喘得有些脸红,过了几秒才听懂林棋冰的话,他愣愣回答道:“是有一阵没见过他了,他……怎么了吗?”
“我们去过李松塔的租屋,他已经被人抓走了,案犯很可能是魔医,也就是你在下水道隔墙听过的那些人。”她言简意赅。
老九脑筋转得很快,他惊了一跳,“难道他就是那个把消息传过去的人?等等,我不会也被抓走吧?”
林棋冰没有正面答复,“或许多亏了你藏得很好。”
夜色已经轻薄,遮光窗帘外的天空由群青转为深蓝,远处晕开了一层柠檬色光晕,凌晨时分到了。
奔波一天一夜的疲倦感回笼,林棋冰站起身,手鼓被留在老九怀里,他们约定了几天后来取。
下楼前,林棋冰忽然转身问道:“你还能找到下水道的那个地方吗?”
“哪个?我偷听别人说话的那个?”老九谨慎地说,他不想继续扯进来。
林棋冰有些无奈,递给他一张店铺名片,“你可以把这条消息当做下次租借手鼓的筹码,但你得亲自带我们去。”
“……我想想吧。明天给你答复。”老九把名片揣进胸袋里,语气有点心动。
他送一行人到门口,麻利地收拾了八只鞋套,临出门前,沐朗忽然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