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只见女子磕了三个头,上前去看掉落的香灰,林棋冰向前挪了两步,发现纸上的香灰纵横交错,不知哪里一阵风吹过来,香灰散碎,竟然隐隐形成了几个字:
享宴即罪。
这是什么意思?
香灰的句子好像某种谶语,暗示着命运给出的难解的答案,林棋冰思忖片刻,宴晏同音,莫不是那神明不肯应允女子的祈求,告诉t她任凭付出代价,但享受过晏府富贵的人都命定灭亡,不可救赎?
林棋冰仿佛窥见了某种结局,女子还全无所觉,低低哭泣了一会,这才重新点了三炷香,又念了一段经文,对着供桌磕头拜过。
林棋冰转过身,看清了蒲团上的那张年轻的脸,果然是溺井美人面,她就是秋苓。
“秋苓姐。”冬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她越过呆立在门口的春杏,身上多了两只包袱,后面跟着一位仆人老妈妈。冬榆扶起了秋苓,“邓妈妈让小二子开了角门,咱们……咱们得赶快走了。”
“那,那大伯和爹呢?”秋苓说着话咳嗽起来,供桌上的香燃得快极了,很不正常,没一会功夫室内已经是烟雾袅袅。
冬榆说着又要哭,“哥哥被打死了,爹去和他们理论,被抓起来了,大伯……大伯本来就身体不好,急气攻心,也,也过去了……”
秋苓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这才站稳,她捏了捏妹妹的手,她们现在大难临头,是不走不行了。现在离开,还有可能打点奔走把晏二老爷救出来,要是留在晏府里,被军痞头子掳走霸占,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一行人正待出去,身后传来极轻的“啪嗒”一声,那速燃的香又落了灰,秋苓仿佛着了魔,挣开冬榆的手,又回去看了一眼,这次香灰又给出了五个字:
不知者可赎。
林棋冰觉得有些纳闷,不知者可赎是什么意思?是说整个晏府的冤罪深重,只有不知此事的人才能解脱?还是说牺牲一个不知者为代价,才能让其他人有望脱离死路?
她没想明白,秋苓显然也没想通,又匆匆对着神像拜了拜,才匆匆出门而去。
姐妹们叫不出来夏荻,一时间焦急坏了,院外的嘈杂声越来越乱,邓妈妈下了决心,苦劝道:“三位小姐,二小姐不来也是有苦衷的,再不走,您三位也保不住了。还是快逃命罢。”
又是一阵泪流,正当一行人准备出院门,秋苓大约因为久跪腿麻,跌了个跟头,手中抱着的冬榆给她的封条盒子摔了出去,林棋冰记得那是军痞头子给夏荻的聘礼,又被夏荻给了妹妹们拿去逃命谋生。
盒子盖开了一道缝,秋苓把它捡起来,合拢盖子,站起来时已然脸色苍白,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望夏荻紧闭的红花木门,又看了眼春杏和冬榆,蓦地往后退了两步。
“邓妈妈,您带着杏儿和冬榆走吧,您是看着我们三个长大的,此刻就是我们的长辈,恳求您照顾好她俩。”
春杏尚还懵懂,拽着秋苓的手腕,冬榆哪里肯听这种话,肿着一双眼睛去拉秋苓,两人都被秋苓挣开,“我还有我的事情,你们不要再废话了,等我做完我的事,自来寻找你们。”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冬榆和春杏背着包袱,被秋苓推出了院门,门锁落下,秋苓抱着那只封条盒子呆站了片刻,府中军痞的笑骂声愈来愈近,院门被从外面砸响,忽然,楼阁里传来了凳子倒落的碰撞声。
秋苓转身跑回去,林棋冰忍耐住头脑中的刺痛感,慢慢跟着往回挪,她知道,那是夏荻上吊的声音。
门扇糊的纱被撕开一角,露出里面悬在半空中的红绣鞋,秋苓好像恍惚失神,她愣怔着,但已经没有眼泪了,转过身,看了眼昔年和姐妹们玩闹的荷花湖池,忽地像是受到某种感召,晃晃悠悠竟绕过廊角,走回了念堂的方向。
“不是我……”秋苓声音似悲似喜,消散在风中。
林棋冰从窗缝边站直,院门那儿忽然传来了军痞破门的声音,一帮人刚从晏府一路耍着威风过来,此刻呼啦啦涌进院子,簇拥着一名身穿旧式戎装的中年男人,一张阴沉沉的獐头鼠目,胸前戴着一朵红花。
他们直奔那扇装点红彩的木门,嘴里喊“夫人”,拍了两下没拍开,最终被那中年阴沉男一脚踹开,惊呼声阵阵传来。
所谓的新郎官气歪了鼻子,先是说要退亲,招呼兵丁们把夏荻送进厨房,要将尸体退给关在厨房里的晏二老爷,可院子还没出,就见一名土匪似的小兵匆匆跑过来,说是家里大太太和四太太打起来了,上官又急召他过去说话,惹得那军痞头子勃然大怒,说了声“走”,踏着长靴就离开了楼院。
其余兵丁立马跟上,他们远算不上令行禁止,也不耐烦背着个晦气的死人,直接偷懒将夏荻扔进了湖池中,那嫁衣红裙料子扎实,吸了水,尸体面容安详,没一会就沉入朵朵荷花之间,像是一朵睡入水底的红莲,再看不见了。
林棋冰叹息,又暗暗为躲在后面的秋苓松了口气,总算她逃脱了魔爪。
回溯梦境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林棋冰连抬腿都费力,只感觉肺泡像是被一打皮筋扎紧了,供氧困难,她没忘了此次回溯的目的,除却探知夏荻尸体的位置,还要找一个落脚点,以摆脱伯劳鸟的绞杀。
她拖着步子朝秋苓离开的方向而去,可廊道空空,又勉力推开念堂的大门,里面也静悄悄的。
院内院外,竟然空无一人,秋苓就这么不见了。
一阵阵虚弱感袭来,许是真实的身体被侵蚀太深,林棋冰在异时空才过了没多久,就十分难以支撑,好在回溯梦境并不占用现实世界的时间,只存在十秒左右的误差,否则她还真没心力给自己找个安放之地。
林棋冰扶着廊柱挪步,最终选定了一处被秋千和花架掩映的角落,这里既隐蔽又是开放空间,就算撞上伯劳鸟也有逃生之机。
“检测到骑手精神力量耗尽,正在为您自动规划返程路线,时间线跳跃中——”
林棋冰在心中默默背诵这段话,每个话音停顿的节奏都和冷漠女声一模一样,这些套词她已经听过太多次,模仿的几乎一分不差,连声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背完之后,整座晏府已经褪尽了颜色,变成一方灰色油泥质地的古建筑,就像是博物馆推出的某种文创周边,需要购买者自行上色的白模。
数据流从脑海中涌入天际,将林棋冰卷在其中,各种分割线在视野中舞动,定义着时空内的所有长度、曲度还有轮廓,她继续在坐标系中漂流,时而有被浪头推动的黑色触须浮了上来,仿佛与林棋冰无关的海草,她控制不了它们……这代表着真实剧本中,林棋冰还被捏在伯劳鸟掌心,邪祟契约的处境很不安全。
“即将返回原轴时间,请骑手选择着陆地点……”
无比动听的冷漠女声响起,林棋冰精神一阵,眼前出现了两张照片。
【起始位置】:一团耀目的银蓝色白光占据了画面,边角隐隐露出临水楼院上空的轮廓,是伯劳鸟那只光笼管道的内部。
【垂直位置】:临水楼院的后缘角落,秋千和花架旁边,夜色静谧幽深。
林棋冰当然选择垂直位置,这样的话,她的本体就能自动从光笼里穿越到另一个地方,逃脱伯劳鸟的掌控,这也是在此时此地选择回溯的目的。
没想到这个时候,自身和邪祟都无法依靠,救她的竟然是那个十分坑人的外卖app。
点击【垂直位置】后,第一张照片悄然羽化消失,一束光打在第二张照片上,秋千画面愈发放大,占满了林棋冰的视野,一个数据流的波浪涌起,盖住了她的全部感知。
再次脚踏实地时,林棋冰发现自己站在临水楼院一角,幸运的是,周围没有伯劳鸟的影子,想必对方正潜藏在楼院另一处。
夜空之中,那隧道般的银蓝光管还在闪烁,无人发现里面的黑茧已经消失不见,悄然脱身的林棋冰向后一转,朝着光管的另一端连接处绕后摸去。
一路疾行,林棋冰顺手看了眼道具背包,邪祟契约和鸟颅污染核都好好的,只是心脏中还有余痛,大抵是剥离到一半,就被她的突然消失打断了。
临水楼院另一端的闺阁书房里,银蓝色光芒大盛,林棋冰站在后窗之外,只见屋内悬浮着一具只有一半人形的躯体,金色短发和血皮羽衣一道飞舞,正是异变形态的伯劳鸟。
伯劳鸟的身形略有凝滞,似是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t在“消化”中的林棋冰,忽然失去了感应,她刚想展开银蓝色雷光领域探查一番,却蓦地感受到背后不太对劲。
“谁——”
刚转过头去,伯劳鸟睁大了那双纯蓝色的蝗虫眼瞳,鼻尖三寸外,一只墨蓝色夹杂黑色触须的大手扑面抓来,正正覆盖住了她的视野。
怎么可能?
她想不通林棋冰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后!
那光笼倾尽伯劳鸟最凝实的力量,从身体到精神全面控制,是禽类消化器官之于小昆虫一样铜墙铁壁的存在,别说是林棋冰,就算是货真价实的A级主播,也不可能破笼而出。
伯劳鸟的反击几乎是下意识动作,杀戮本能还在疑惑之前,如果没有这份本能,她也坐不到忏悔之城一方霸主的位子。
屋内顿时雷光大作,墨蓝色雷光和银蓝色交缠在一起,涌浪一阵阵吹翻了屋内的桌案,但这种角力是安静的,并没有任何噼啪爆燃声,由于力量同源,它俩更像是咸水与淡水的彼此侵蚀,暗流涌动着要将对方吞入腹中。
林棋冰微微一顿,额头挂了两滴冷汗,伯劳鸟的力量如同看不见边的大湖,她的等级已经远超林棋冰见过的全部主播,而且这种悍力还在级级攀升。 B级主播在A级甚至A+级主播面前,实在是宛如蚍蜉撼树。
不过好就好在,伯劳鸟想赢就必须整个吞掉林棋冰,而林棋冰想赢却不必碾压伯劳鸟。
她只需要催化对方的全面污染爆发就可以。
大势上,墨蓝色电光被火力全开的银蓝色压得层层败退,伯劳鸟虽然无法再用光笼偷袭一次,但银光依然吞噬了书房的每一角。
再这样下去,不到十分钟,林棋冰就会力竭颓败,反过来变成任伯劳鸟吸取的养料。昨日派对亦然。
想到这里,伯劳鸟非人的面孔微微一笑,的确是上天恩赐,这回剧本不仅帮她找到了新的身体,还掐灭了敌人和敌人留下的精神血脉,包括昨日派对和白鸽两种。
“再见。”伯劳鸟的话音中带有些鸟鸣和风雷的声响。
林棋冰艰难抬起头,回了她一个笑容,“你……在和哪个我说话?”
?伯劳鸟没反应过来,她的全部精神都贯注于对付眼前的林棋冰,这也是此处唯一的威胁。
可她这才意识到,现在自己已经释放了全部力量,毫无保留,就像半小时前她诱迫林棋冰做的那样。
伯劳鸟的眼睛蓦然睁大,这时想抽回一分精力,却被林棋冰死死缠住,来不及了!
就在伯劳鸟背后,一团被按在后窗边的邪祟触须蠕动起来,它极不起眼,像极了没素质人抹在那的口香糖,一条缠绕着墨蓝色雷光的触须延伸出来,悄然接近伯劳鸟的后脑。
“再见,伯劳鸟。”林棋冰轻声说,那墨蓝色电光绕过天灵盖,忽地钻入了伯劳鸟的眼睛,之前对林棋冰做过的事被如数奉还。
一滴血从伯劳鸟的眼角渗出,被林棋冰涂抹在一颗子弹的底部,随后,她后退一步。
污染爆发的冲击荡出楼院之外,染着蓝色的污染尘埃洋洋洒洒,楼阁中爆闪的银蓝光芒吸引了大部队战场的所有注意力,一时间主播们停下了打斗,那银光几乎短暂致盲,映得他们脸色发白。
光瀑中,林棋冰站在高污染的空间内,胸口剧烈起伏,但神情安然。
她望向那被混乱无序充斥的一团电光,里面已经难辨人形,只有一双银蓝色指甲的手臂,如飘带般在雷暴风中旋转扭缠。
“好走。”
“想必这会是你最后一次……听到自己被称为伯劳鸟。”
第181章
楼院之外的主播们停止了战斗, 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无论是沐朗那一方,还是皮百里那一方, 都站在原地, 纷纷看向那雷光大作的书房。
银蓝色的耀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他们全都像无保护措施地站在电焊现场, 没一会,眼睛就齐齐红肿酸痛,凝聚了两汪眼泪, 心跳如擂鼓。
迟一婉和侯志等人想的是,他们团长是不是已经和伯劳鸟开战了?那边只见银蓝色不见墨蓝色,难道说伯劳鸟占了上风?路曼和互助者一二号也是这么想的。
皮百里则稍有疑虑,按照正常计划步骤,那些银蓝色雷光此刻应该是林棋冰正在被伯劳鸟消化的证明,就像驻地实验室中已经发生过两次的那样,只是他心头笼罩着难言的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悄然降临了,而他还没意识到……
沐朗的视野比其他人更清晰, 他是第一个察觉到一层层暗色逐渐叠加在空气中的, 由远及近, 代表喷薄而出的污染尘埃——污染源不言而喻。
很快,皮百里也发现了这一点,这加深了他的不安,但吞噬融合过程中有污染逸出是很正常的事, 他应该相信首领的能力,正如他几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因为百分之一千地相信伯劳鸟, 他才成为了今天的皮百里,互助者联盟才成为了今天的互助者联盟,他应该继续相信下去,可是……
可是这次站在他们对面的是林棋冰。
林棋冰不是阐鸢,不是迟一韶,更不是蓝莲花那帮老古董,她和每一个倒在互助者针尖之下的败将都有共同之处,譬如天真和伪善,但也都不一样,那是一个麻烦的变数集合体。
关键就在于,这次她能带来新的变数吗?
皮百里见过太多死人,他们全都变成了纯白色的长方体,被称为遗骸之盒的玩意,皮百里喜欢那种盒子胜过活生生的敌人,它们代表庸人们无聊的生命转化为可被利用的物质,终于有所意义,无数只遗骸之盒可以堆起一道牢固的阶梯,他也无数次踏上去,走一条通天之路。
林棋冰会乖乖变成阶梯中的一级吗?答案显然否定,她就算变成了遗骸之盒,也会是那种会咬人鞋的讨厌的盒子。
银蓝色光芒爆闪的第三十秒,皮百里终于动了,无论如何,他需要去现场确认情况,一道沉疾的斧风挥退了昨日派对们,他如同猿猴般跳向墙头。
“站住。”一道声音从后面冷冷响起。
皮百里身形一顿,他当然不会站住,拦住他的是院墙的异变,那黛瓦粉墙失去了坚实的质地,竟然变成软绵绵的斑斓彩色的花墙,里面卷曲缠扭着各种藤芽和花瓣,金黄色的花瓣带着黑色毛绒绒的蕊,比起花更像虫蠹,带着不断摇晃的虚影,形态以人脑无法解释的方式汲涌着改变轮廓。
令人晕眩,就好像吃了毒菌子之后产生的幻觉。
皮百里回过头,污染的阴云已经盖过所有人头顶,双方不得不彻底放弃战斗,撤退到尽量远离污染的位置,A+级主播的污染影响惊人,主播们的身上开始发生变化。
侯志的耳朵里长出了几根长发,钱默东正在理顺海葵般不断分支的手指,叶老板的头顶有猫尾一样的毛毛草迎风招摇,这些都是高污染环境诱发的异变,是可处理和解决的。
但咫尺之后的沐朗——花墙的缔造者——的变异程度令皮百里的疤眼不仅跳了一下,对方的眼睛变成了两朵太阳花,然而花瓣并不是草本,而是金黄色的透明晶柱围成一圈,中间是黑甲虫或者曜石攒成的花心,让他看上去有一种阳光明媚的诡异感,像是儿童插画里的马戏班幽灵。
而他的五官也是错位变形的,被色彩颗粒块占据,就像是发生信号错误时,马赛克卡顿的显示屏画面,有一种属于电子信息的恐怖感。
如果林棋冰此刻在场就会想起来,上次在秦宫盗窃污染核的时候,沐朗的脸上也是这双晶石太阳花眼睛,她当时以为是被邪祟侵占视野后的幻觉,现在印证了相反的答案。那是沐朗被诱发异变的形态。
“……”皮百里有些被沐朗的样子恶心到了,他将消防斧挥向这个林棋冰的小男朋友,同时眼睛一闭,隔绝了那些扭曲的干扰后,翻身越过了花墙——外的三米平地。
墙像凭空平移了似的,重新出现在与刚才一样的距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