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林棋冰看向被煮饺子汤泡成脏黄色的沙发靠垫,不仅冷然一哂。
系统的话音落下,到了主播们出发的时间。
同伴们的身形接连在水波中扭曲和模糊,他们消失在视野中。而林棋冰在别人眼里也是一样的。
片刻过后,这间客厅里只剩林棋冰自己,同伴和地面上的残肢尸体消失了,但附近又多了些东西。
林棋冰走到茶几附近,从底部抽出一张卡片,是之前的一张大纸牌【摇篮】,婴儿仍枯朽在篮筐中,像是掉在茶几下面的。
但林棋冰并不认为她回到了之前和天花板玩牌的时候,因为下一秒,一道人影从次卧里走出来,眉目端正但平淡,表情也写着倦怠,是那个次卧女生。
次卧女生比之前的十一二岁和十五六岁更大了些,也更高了些,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她还穿着旧T恤,身姿初见成熟,但还有一种抹不去的偏执感,仿佛埋在旧日中不愿抬头,像生活中每一个被人议论的怪人那样古怪。
林棋冰有些担心,不过还好,次卧女生没有再当场表演一次肢体断解,她越过林棋冰,径直走向了沙发。
次卧女生坐沙发的姿势还是那么拘谨,她双手交叉在腰上,呈心理防卫姿态。随即转过头,看向厨房和玄关的位置。
她嘴唇动了几下,由于浑浊水波的扰动,林棋冰只分辨出其中几个字节,说的是“我知道”、“您”和“操心”。
组合起来可能是“我知道,您别操心了”之类的句子,林棋冰想到,这是梦境的碎片,厨房那边可能走来了一个她看不见的人,或许是次卧女生的家人。
她现在看上去最多比林棋冰大一两岁,这不是从皮肤状态分辨的,而是从表情。林棋冰经常从准备考研或求职的学姐学长脸上,看到这种躁郁感。
次卧女生在因为工作的事和家人吵架吗?
不,看上去更像家人在吵她,而她满脸疲态,只能将情绪憋在心里,用简单的字句回答。
林棋冰把玩着手中的【摇篮】牌,梦境碎片要找到钥匙才能脱出,显然这张牌不是钥匙,因为除此之外,空间里还多了不少不合时宜的东西。
一块脏兮兮的橡皮放在桌子上,小学生用的那种。有一只汽水瓶倒在客厅正中央,里面装的是白开水。
无论林棋冰重启了几次,它们都没有消失,像是某种怪异的证明。
林棋冰走到客厅和次卧的衔接处,探头看去,惊愕地发现门后那个黑纸女人不见了。
为什么不见了呢?
林棋冰回身弯腰,捡起客厅地上那块橡皮,周围场景忽然被水波扭曲,她想起系统说的话。
——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再直起腰时,林棋冰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客厅,布局和面积与恐惧之家相似,但沙发变成了实木长椅,地板款式和窗户朝向也变了。
相同的是,次卧女生坐在“沙发”上,她的表情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激烈,不再平静,但只是如同沸腾的死水罢了。
她正朝侧面的空位吼叫着,手拍得茶几“啪啪”作响,眉目凌厉。次卧女生——或许不能称为女生了——的年龄比刚才大了很多,三十多将近四十岁的样子。
显然,次卧女生身边坐着个林棋冰看不见的人,也是她吼叫的对象。
林棋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橡皮,很小一块,边缘蹭得发黑,粘着一道搓泥,属于学生文具店里最普通的款式,除了用铅笔写字的小学生外,不太会有人用这种土黄色的廉价小橡皮。
她忽然福至心灵,试探性地将橡皮放回茶几,没有任何变化。林棋冰又将那张【摇篮】纸牌放在橡皮上面,突然,实木长椅上浮现出第二道人影。
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六七岁年纪,眉目有些肖似次卧女生,神情更雷同她小时候,带有一种孤独和惶然。
三十多岁的次卧女生将一个乱糟糟的田字格本拍在茶几上,上面签了老师的评语,鲜红色的“重写”两个字。
“都怪你!不争气!”这次林棋冰读出了次卧女生的口型,后者抚了把自己的脸,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但她失败了。
这是一场几乎口沫横飞的批判,林棋冰根据口型,弄明白了矛盾的来源可能是一场家长会,她不知道次卧女生在家长会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后者的气很不顺。
事实上,次卧女生的衣着已经比她自己的青春时代要好太多,虽然是半旧的衣服,但能看出质地和品牌的优良,这个新家里的装潢也是简洁雅致。说明经济条件尚可。
只是之前那个高小人儿出现过的神情,在十几二十年之后,就像在地底埋过一冬的竹笋,浇了雨,顶破次卧女生的脸,不可抑制地生长出来。
这次她不会害怕了,但总有人会顶替害怕的位置。
小女孩很快被赶回房间,恰巧的是,她也住在次卧。次卧女生盯了那个方向两秒,忽然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表情有些悲伤。
次卧女生有些迷茫地看向天花板,就像那有什t么东西似的,林棋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握紧了黑色残刃,猛然回头。
“是我。”钱默东停在不远处,保持了和林棋冰的距离。他手里拿着几张巨大的片状物。
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薄膜覆盖他身上,隔绝了周围的滚水,应该是某种保护类道具。
林棋冰没想到竟然和他匹配到了同一个梦境碎片中,钱默东率先松了松表情,将片状物递给林棋冰,另一手向上摊开,林棋冰将汽水瓶放了上去。
片状物用长尾夹捏住,最上面是一张死亡证明,底部则是病历和X光片,死亡证明和病历不是同一个名字,年龄都是六十来岁。
“那是她的父母。”钱默东主动说道:“一个去世了,另一个躺在医院里。”
林棋冰了然,怪不得次卧女生现在是这个状态。
“哪怕他们曾经对她不太好,但总归是父母。”钱默东略带嘲讽地笑了声,“而且哪有那么多合格的父母呢?”
“这听上去像一种辩解。”林棋冰淡淡指出。
钱默东却不再接话了,他看过那只汽水瓶,皱了下眉,“生产日期是2056年?”
林棋冰从茶几下翻出一袋湿纸巾,张数很足,袋子也很新很艳,对了下生产日期:
“湿纸巾的生产日期是2028年,这个瓶子来自此时空的28年后。”
说完,她拿回钱默东手中的汽水瓶,这是一款经年畅销的汽水,地球也有差不多的类型,包装一般几十年都不大变。林棋冰愣了一下,“不对,汽水瓶的生产日期是2006年啊。”
钱默东和林棋冰竟然在同一只汽水瓶上分别看到两种生产时间,跨度是半个世纪。
“你从哪来?”林棋冰问道。
“这个时间点再靠后一些,隔了十年左右,2039吧。”钱默东又从西装胸袋里抽出一枚黑色丝带花,丝带已经被揉成一团,很大路货的丧葬款式,“她刚从葬礼回家,穿了一身黑。”
“是什么人的葬礼?”
钱默东摇了摇头,他颊侧的逗号形酒窝显得有些虚假,“不知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或许还有一个她的丈夫或者女儿?但他们一直没说话,我看不见那对可能存在的父女。”
没准是次卧女生的父母之一去世了。
“看上去,她一直有心理问题没解决,来自幼年和青春时代的病症。”林棋冰看向钱默东,轻声说道:“问题从来不会自动消失,它们只会积压,直到彻底爆发的那一天,或早或晚。”
“哪怕结婚生子了也会如此吗?”钱默东淡淡回道,似乎完全不上心。
林棋冰直视回去,耸了下肩,“哪怕五六十岁了也是一样的,很容易传递给下一代。”
说完,她还补了一句,“我说的是次卧那个女生。”
“路是向前走的。”钱默东不以为忤。
“路是向前走的,但是走直线走到头的时候,往往会发现回到了原点,这就叫时间。”
按照剧本规定,在这组梦境碎片中,除了林棋冰和钱默东,应该还有血鳃方面的一个人,但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
“接下来一起行动吧。”钱默东提议道。
林棋冰本也打算和他多接触,此刻思忖两秒,点头同意。
这一段2028年的回忆已经结束,接下来只剩汽水瓶这一条线索,钱默东将手搭在瓶盖上,问道:“可以吗?”
下一秒,他扭开了汽水瓶盖,里面的白开水散发出一股旧时光的气味,像是存放了很多年,带有灰尘和苔藓的味道。
林棋冰注意到,标签上的生产日期数字在飞速颤抖,从不同角度能分别看见2006和2056两个年份,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化起来。
头顶悬浮起这两组数字,钱默东说道:“先去2056看看吧。”
两人踏步向前,触碰到2056字幕时,旁边场景这才凝固下来,还是次卧女生后来的小家,但已经破旧非常。
一个佝偻的老妇人独自睡在实木长椅上,她满脸沟壑纵横,穿了一件灰扑扑的开衫,很陈旧,甚至不太干净了。
眉眼已经很难辨认次卧女生的样子,但直觉告诉林棋冰,就是她。这是她大约七十多岁的时候。
钱默东手中再次出现了那柄木尺十字架,他谨慎地看了林棋冰一眼,用唇语说道:“小心。”
这里的气氛和之前的时空碎片都不同,冷而暗沉,好像宇宙的尽头,所有守则和规矩都消弭后的一片焚尽之地,只孤独悬浮着过往的碎片。
“她在做梦。”林棋冰用气声说道。
年老的次卧女生身体一抽一抽的,双腿前后蠕动,像是在梦境中奔跑,嘴唇也动着,时而露出微笑,时而则非常凝重,不知在梦境中见到了谁。
在掉漆的客厅桌子上,有一只香炉和一个药瓶,香炉里的香正燃着,后面摆了两只相框,林棋冰走过去,却只见到两片朦胧的黑白灰色,照片被剧本模糊了,能隐约看到两张照片各有三个人影。
是遗像,而且可能是全家福改造的遗像。
可年老的次卧女生明明还活着。
忽然,林棋冰没听见任何声音,但次卧女生“唰”地从长椅中坐起,她实在老迈了,摇晃两下才站起身,朝门口快步走过去,快的是姿态而不是速度。
寂静中,没有人敲门,但次卧女生就是将门打开了,她迎进一个看不见的人,颤巍巍半跪在地上,摆正一双拖鞋。
随即,次卧女生接过看不见的东西,转身引那人向室内走去。
林棋冰的眼皮跳了一下,那双拖鞋在门口一动未动。
来的会是谁呢?或者说……真的有人来吗?
“这药是安眠的,还有一些镇静和滋养大脑的作用。”钱默东仍站在桌边,放下药瓶。
“你学医的?”林棋冰有些惊讶。
钱默东嗤出个不算笑的笑,看了林棋冰一眼,没确认也没否认。
客厅的一角仍悬浮着2006的字样,代表两人可随时通过它去往五十年前,但脱出梦境碎片的钥匙还没找到,这房子里的物品他们挨个试了个遍,都不是。
林棋冰不禁觉得方向一开始就错了,这里是次卧女生中年后的小家,而不是她青春时代的那个家。
这里也是恐惧之家,但恐惧属于次卧女生的下一代,她自己的恐惧还保留在那个旧家里。
他们应该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去找。
“要回去了?”钱默东转头,他还未说完,两人都被次卧女生的动作吓了一跳。
只见她忽然满面惊恐,五官剧烈地扭曲在一起,林棋冰险些以为是心脏病发作,但年迈的次卧女生却在客厅里团团乱转起来,将抽屉们翻得乱七八糟。
是忽然丢了东西吗?
次卧女生从椅垫下面摸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林棋冰还没看清,它就被前者攥在手心里,紧接着,次卧女生推开门,冲了出去。
林棋冰和钱默东想要跟上,却在门口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禁制,他们无法通过门离开这个空间。
这一段碎片到此为止了。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两人转头看向空气中漂浮的数字, 2006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像是等待被他们选择。
“走吧。”林棋冰说道。
她和钱默东回到客厅里,共同伸手摸向那串2006 ,光芒黯淡下去,水波散开涟漪,将两人的身形揉碎在气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