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鸩离
很快, 五一节庆到来。
一大早,街道发粮票的工作人员就出现在卢家大宅楼下,站在楼下长声吆吆地喊:“大家注意, 大家注意啦!五一劳动节,咱们榕市政府给所有本市城镇户口的居民, 这月多发放半斤富强粉,半斤大米、一两黄豆票、一两油票、二两肉票……让大家过个好节!大家拿上自己的户口本, 下楼来我这儿领票。”
街道的多种粮票和其他日常生活票劵,早在上月底就发过了, 今天发的是大型节假日,当地政府补贴给当地居民的票劵,居民们可凭票去所处街道的粮油站、副食品店、供销社等等地方,买票上相应的东西。
“嗳,来了来了。”卢家大宅的居民们听见, 纷纷拿着自家的户口本,匆匆忙忙往楼下跑,到院子里找工作人员领票。
楼里绝大部分的人都喜气洋洋,因为这些票劵是按人头发的, 有的人家人口多、孩子多, 领得票劵也就更多。
零零碎碎的票劵凑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能买不少好东西,家里的老人小孩儿都能吃顿好的,一个比一个高兴。
少部分的人挺不高兴,比如一楼有户人家的儿媳妇是农村户口,一直在家生娃带孩子做家务,没个正经工作, 她家的房子又是租的,达不到榕市的入城镇户口政策,那人的儿媳妇就一直是农村户口,吃得是她丈夫的供应粮。
那人听到街道办的同志来发节庆福利票劵,一边在屋里翻找户口本,一边对她儿媳妇骂骂咧咧,话里话外都是怪她儿媳妇没本事,大字不识一个,连个临时工的工作都找不上,也落不了城镇户口,还和两个赔钱货的小丫头片子干吃她家儿子的商品粮。
她那儿媳妇也不是个吃素,听见她的话,转头就跟她吵,说当初他们一家人也是农村户口,是她嫁到他们家以后,拿自己的嫁妆补贴他们一家过日子,还花钱给她丈夫找人找关系,才把他弄去城外的煤块厂做起矿工,转成了城里户口,吃上了商品粮。
后面又连带着丈夫的两个兄弟,公婆啥的也去了矿上,转成了城里户口,她因为不识字,一直生孩子在家操持家务,干不了活,只能在家呆着。她就该榜着她男人吃饭,因为这是她丈夫,他们一家都欠她的!
楼下吵吵闹闹的一片,把在睡梦中的肖窈给吵醒了。
本来今天放假,她想好好的睡一觉,领不领那些票劵,她都无所谓。
奈何楼下太吵,她不去领票,又显得格格不入,也就慢腾腾地起来洗脸刷牙,随便穿上一件蓝底有许多白色雏菊小花的短袖长连衣裙,脚上再穿一双平底露脚趾的白色凉鞋,拿上自己的户口本出了门。
她刚关上房门,隔壁307的房门也打开,卢明哲看到她,楞了一下,跟她打招呼:“下去领票吗?”
五月的榕市,天气已经很热,肖窈都已经穿上了夏装,卢明哲还穿着长袖,长头发也披散在肩膀上,一张脸惨白无色,眼底一片淤黑,看起来既虚弱,又像没睡好。
“嗯。”肖窈点点头,跟他没什么语言,直接往楼下走。
卢明哲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脚步虚浮地跟着她走下楼,来到大院正中间。
那里有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穿着长袖列宁服,看起来就挺热的街道工作人员,正在给围着他的楼里邻居们发相应的票劵。
肖窈跟卢明哲两人一出现,院子里拿票的邻居们看到他俩,原本闹哄哄的,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实在是这两人,男靓女美,走在一起特别的扎眼。
尤其是肖窈,她穿着自认为比较保守,裙子长到脚踝,颜色还很低调,符合这个年代的蓝白色连衣裙,鞋子也穿得没有跟的凉鞋,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惹人眼。
可她生得太过美貌,身段又特别的好,长发黑亮如瀑布随意披散在肩膀上,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皮肤白净如玉,如落入凡间的仙子,她哪怕在身上套个麻袋,都会比别人穿着好看,更何况是这样一套清凉的打扮。
她往院子里一站,娇艳如花,整个人袅袅婷婷,如一副生动的油画,与周遭灰扑扑的人们完全格格不入。
这样一个大美人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甭管她是什么性格,她之前跟楼里的邻居相处如何,所有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她,在心中暗叹,这姑娘长得也美了,他们光看着她那张脸,就觉得心里舒坦,不管她脾气再大,做再过分的事情,他们都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受大家的欢迎。
这个时候大家都理解这姑娘脾气性格为什么那么泼辣,脾气为什么那么暴躁了,她长了这样一张绝美的脸,没有父母兄弟撑腰,她脾气要软点,绝对会被人欺负的骨头渣都不剩,不凶点不行啊。
就像现在,大院里不少男同志看她看直了眼,连那个发票的工作人员,曹春石也不例外。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蒋来娣看自家男人傻愣愣地盯着肖窈看,伸手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两把,“再看,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曹春石吃痛,面对肖窈探究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心虚狼狈地将蒋来娣推开,低声呵斥,“你瞎嚷嚷啥,我好些天没揍你,你就得意忘形,忘记自己是什么货色了?”
蒋来娣脸色一变,想起自家男人是个混不吝,一言不合就把她往死里揍的死德行,也不敢说大话了,恶狠狠瞪着肖窈道:“骚狐狸精,穿成这骚样儿,是想勾引谁?”
肖窈脸色一沉,“有种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你穿个鞋子把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不是骚狐狸精是什么。”蒋来娣说完这话,不敢看她的表情,转头就往楼上跑,生怕她会揍自己。
蒋来娣跑得太急,刚跑到一楼楼底下,被她那个趁人家不在,偷了人家放在楼道外锅里蒸的饼子,被人家追下来的臭蛋,狠狠撞到。
母子俩撞成一团,跟个球一样咕噜噜滚下楼梯,很快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得叫唤不停。
“我让你偷我家的饼子!”一个身形彪悍的中年大妈速度极快地跑下楼,一把抓住倒昂在蒋来娣身边的臭蛋衣领,照着他的脸啪啪狠狠打两巴掌,又伸手去抠他的嘴,凶神恶煞道:“小杂种,把我家的饼子给我吐出来!”
“你骂谁是小杂种呢?敢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蒋来娣顾不上身上摔倒的痛,一个翻身爬起来,去撕那个中年大妈。
中年大妈的家人见状,急忙过去帮忙,曹春石也不可能干看着自己的老婆儿子被人欺负,也加入了战斗。
两家人打得不可开交,发放票劵的街道工作人员连忙上去拉架劝架,结果自己也挨了巴掌拳头,他气不过,转头去最近的派出所报案,让派出所里的公安过来做调解。
当付靳锋穿着一身洁白笔挺的公安制服,出现在卢家大宅里,肖窈的表情一言难尽。
这人该不会又凑巧没事做,凑巧来经过附近的派出所,凑巧来帮忙吧?
大概是看出她在想什么,付靳锋站姿散漫,透过看热闹的人群,眉眼带笑的看着她,对她无声道:“还真是凑巧了。”
肖窈:......
转眼,付靳锋变了脸,冷着一张脸,对打得不可开交的两家人问:“谁报的案?”
“我!”街道同志站出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跟付靳锋说了一遍,着重讲明自己好心劝架,结果反倒被这两家人扇几巴掌的事情。
付靳锋二话不说,对站在自己身后面的两个年轻公安比了个手势,“小刘、小谢,把人都扣上,抓去所里好好调解。”
两名公安点点头,从后背兜里掏出银手铐,去抓主要动手之人。
“凭什么抓我们呀,明明是他们家的人动手在先!”蒋来娣不服气地挣扎。
平时他们家跟楼里的邻居发生矛盾,邻居向派出所报案,公安来大院里都是现场调解。
怎么今天要抓她们去派出所调解,还给她们戴上银手铐,这不是犯人才有的待遇嘛,她又没犯事儿!
“少啰嗦!”瘦高个的小刘公安,一把将手铐铐在蒋来娣的手腕上,冷着脸道:“蒋来娣是吧,你自己说说,你们一家子住在卢家大宅的这些年,跟邻居吵了多少次架,动了多少次手,到派出所报了多少次警,我们给你做了多少次调解?
我们派出所从早到晚忙得要命,你以为我们闲得很呐,天天有时间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管你今天是什么原因跟人家动手打架,全都给我去派出所走一趟,好好的给我反省反省!”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蒋来娣手上的手铐,往派出所走。
蒋来娣听他的口气,像是要把她抓进派出所关几天,顿时慌了,各种哭诉哭求,说她不是故意闹事的,说她是被冤枉的,说不愿意去派出所等等,还拉上她的男人,要她男人做主。
谁知道那名姓谢的公安,转头就铐上了她男人,曹春石还想挣扎,两名年轻公安和付靳锋,一同拔出后腰别着的手、枪,把枪口对准曹春石。
谢公安直言,只要曹春石敢负隅顽抗,他们便会把他当成罪犯,射击手脚,铐去派出所严加审问。
这下曹春石跟蒋来娣都老实了,夫妻俩,连同另外一家人,都老老实实地跟着两名年轻公安去派出所做‘调解’了。
等蒋来娣两家人吵吵闹闹的走了,付靳锋示意街道片区的工作人员,“老宋,继续发票。”
老宋点点头,继续给楼里的人发票。
付靳锋则站在他的身边,跟个门神一样,盯着肖窈和她身边的卢明哲,不知道在想什么。
肖窈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心里有些怪怪的,开口问:“你怎么又来了?”
语气不是很欢迎。
付靳锋挑眉,“今天五一劳动节,全市人民都在放假,以你懒惰的性子,估计睡到日上三竿都不一定起床,我过来看你饿死没有。”
肖窈一噎,这什么人啊,说话阴阳怪气的,不能好好跟她说话。
“你饿死了,我都不一定会饿死,少乱操心了。你忙不忙,一会儿我拿到票,去副食店买菜,做一顿饭给你吃。”
肖窈还惦记着他一直让她亲手做饭请他吃饭的事情,想着正好撞上了,干脆做一顿饭糊弄糊弄他,省得他见着她的面儿就叨叨个不停。
“先欠着,今天五一,市里到处都是人,我们公安要去人多的地方维持秩序。”付靳锋嘴角带笑,摇头道。
肖窈哦了一声,难怪他穿着公安制服,原来今天在上班。
果然人民公仆四个字不是白来的,这种大型的节假日,普通老百姓们都趁着放假,带着家人四处游玩,而他们这些公安,为了维护持续,保护百姓们的安危,节日假也不能休息,还得上班,想想也挺辛苦的。
旁边领票的楼里邻居听到他们的对话,纷纷笑着揶揄肖窈:“小肖同志,你啥时候跟付公安这么熟稔啦?”
“对啊,肖窈,你不跟咱们介绍介绍付公安?”廖琴挤眉弄眼的,大概认为肖窈跟付靳锋处上对象了。
付靳锋面带微笑,没有解释的意思。
肖窈连忙解释:“廖姐、马大姐,我跟他不熟的,这不是上次他帮我买了一些家用具和煤炭,前几天我故意被那变态抓,是他带着其他公安第一个赶到现场,帮我抓住了那个犯人,我欠他一个人情,这才想着请他吃顿饭。”
转头瞪付靳锋一眼,我们俩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迷之微笑是什么意思。
付靳锋接触到她的眼神,低笑出声,流里流气的看着她,看起来像个地痞无赖。
卢明哲看到他们两人的眉眼官司,沉默了一会儿,对付靳锋道:“付公安,好久不见,上次在我家......”
“上次是我误会你了,明哲。”付靳锋摘下头上的大檐帽,左手端着帽子在身侧,站直身体,面色严肃得向他微微颔首道歉:“对不起,是我的判断失误。”
卢明哲一楞,摇着头道:“你跟我道什么歉,我俩都认识三年了,我对你还是有点了解的,你是刑侦公安,只要你有怀疑的人,无论是谁,都进行审问,这是正常流程,我不会怪你。我是想问你,上次你去我家,看到我房里的画,你感觉如何?能不能给我提个意见?我好改正”
“画得都很不错,人物、肖像、写实等画作都栩栩如生。不过,细看就差了一点味道。”付靳锋仔细想了想,很中肯道。
“什么味道?”卢明哲着急的询问。
他是个画痴,从小到大痴迷各种画作,无论是国风的还是国外,只要他喜欢的,总会临摹画上几幅,甚至上百幅画,直到画到自己满意为止。
他家里经常堆着被他画完撕烂的废稿,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名画画家,让他的画变成家喻户晓的画作,世人都喜欢上他的画。
可不管他画得多好,多出色,除了那些因为他的家境背景,对他阿谀奉承说他画得好的人,那些真正的画家大拿,从来都说他的画感觉差一点,具体差哪一点,他们又不说。
卢明哲急需知道自己的画作到底有什么问题,看向付靳锋的目光特别的求知若渴,特别的炙热。
付靳锋道:“灵性,你的画,画得栩栩如生,但缺少该有的灵性。比如,你画的人物画,画得惟妙惟肖,画上的人却缺乏生动细微的表情,看起来像个死物,我建议你找真人或者活物仔细观察后再画,不要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凭空想象。”
这些话,其实别人也跟卢明哲说过,但那些人都说得很委婉,怕得罪卢明哲,怕得罪卢家,不像付靳锋这么直白。
卢明哲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语,怔神了几秒,忽然眼睛发亮,喃喃自语:“你说的对,我一直被人吹捧着,一直太过自信,一直在屋里闭门造车,完全忽略了真实存在的人和物品,失去了该有的灵性。我该多出去走走,多画画真实的风景,多观察观察真人,多画画上他们细微的表情,才能把画画活。”
他说着,转头对正在领票劵的肖窈道:“肖同志,你愿意做我的人体模特吗?让我画画你,作为回报,我会给你相应的模特报酬。”
“她没空。”肖窈还没发话,付靳锋直接替她说话:“她厂里任务重,上班都要十多个小时,下班回来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卢明哲眼带失望,还想再劝,旁边有几个大娘,听他说当什么人体模特有钱赚,纷纷报名,“小卢啊,小肖同志不愿意做那什么人体模特,我能做,正好我闲在家里没事做呢。”
“对,俺平时给一家老小做完饭,送完孩子去上学,洗完衣服啥的就没事儿做了,卢同志,你要是缺人体模特,俺也能干。”
“哎,马家的你咋能这样,明明是我先跟小卢说做模特的,你咋能抢我活。”
“卢同志又没指名道姓要你一个老娘们去做模特,我凭啥不能抢。”
“你说谁老呢,你看着比我还老吧。”
“你孙子都比我儿子大,你还不老?”
“……我看你们抢也没用,人家小卢要得是像肖同志那样长得好看的美人做模特,你们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的,我平时看着你们都难受,人小卢会请你们去做人体模特?别做梦啦!”
“你说谁长得歪瓜裂枣,你才歪瓜裂枣,你全家都歪瓜裂枣!”
.....
好几个大娘围着卢明哲吵吵闹闹个不停,卢明哲被她们吵得头大,挣扎了好半天说他这两天不画画,要做别的事情,到时候他要画画,再找来她们,她们这才消停下来。
肖窈的确没时间给人做模特,正如付靳锋所说,她在屠宰车间上班都累得要死不活的,下了班,洗完澡就直接躺床上睡觉,她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有时间去做模特。
而且做人体模特,要根据画画的人摆他想要的动作姿势,一摆就是几个小时不能乱动,肖窈可没那个耐心去做,付靳锋给她推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