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精神状态感到担忧
路途年跟着柳从鹤走南闯北治病救人这么些年,对男女大防看得挺淡的,听到沈元正君这些话,还有些不大习惯,但终究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和小侍一同入内,规规矩矩盘好了头发,整平了袍子再出来,才被沈元正君带着去了中间的院子。
沈元坐在卧房外头的厅房中,手里端着一盏冷了的茶,见了自家正君带着路途年和白若松进来,赶忙站起身来。
她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正君眼锋都没给她一点,直接撩开厅房与卧房中间走廊用来隔断的帘子,请了路途年入内。
白若松和沈元一样属于外女,不便在这种情况下入内,于是就上前和沈元站到了一处。
沈元看着自家正君跟在路途年身后一起进了去,深深叹了口气,坐回了靠背椅上,把手中茶盏往旁边矮桌上一放,对着站在一旁的白若松道:“白娘子莫要拘束,坐吧。”
沈元不知道白若松是有官职在身的新科探花,对她说话的口吻自有一种官娘子的高高在上之感,令白若松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其实云琼官至三品云麾大将军,是同宰相站在一处,都可以带着些傲气的品阶。但是他同她说话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显出那种高位者应有的气质,反而带着一种少说少错的小心翼翼。
白若松垂首敛目,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在沈元身旁落了座。
沈元今日穿了一身县令官袍,头戴原顶直角幞头,侧面露出的鬓角里头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她今年四十又五,再加上地方官职杂务甚多,看着倒是比白若松见到过的其他这个年纪的女人看着要苍老一些。
她佝偻着脊背,又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黄锐不在她身边,她少了一个可以讨论心事的人,见了白若松,心知她聪慧,且是平民身份,便斟酌着开口道:“我瞧娘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有曾娶夫?”
白若松没想到沈元会问这个,怔愣了一下后,垂着眸子恭谨答道:“尚未娶夫,不过倒是有一位交换了信物的未婚夫郎。”
“哦?”沈元立刻来了兴致。她到了这个年纪,如今膝下又无子女,对年轻人的事情格便外感兴趣,仿佛这样就能体会一把做长辈的快乐,眯着眼睛问道,“我观娘子已然及冠了吧?”
“是。”白若松点头,“今年二十又二。”
沈元好奇道:“你这个年纪,竟还未曾迎娶你那未婚夫入门,是那公子年级尚小未曾及笄?”
沈元这么一问,白若松才意识到,好像云琼比自己要大上许多。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在意云琼比自己大一些,但在别人看来,可能比较惊骇,白若松谨慎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着曾经李逸的说法,含含糊糊道:“他是家中独子,长辈们不愿他过早出嫁,想在身边多留几年。”
沈元听了,神情竟然恍惚起来。白若松就这么偷偷望过去,竟看见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氤氲了一点湿润,眼神涣散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急忙垂下眼睑,噤声不去打扰。
“是了,是了,独子家中的确会疼爱一些,不舍出嫁也是有的。”半晌,沈元才举着拇指揩了揩眼角,声音似有微颤。说完,她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态,对着白若松摆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怎会,大人只是触景伤情罢了。”白若松滴水不漏道。
“是,却是有些感怀,我膝下无子无女,本是将......元儿看做自己的亲生子的,谁诚想......”她说到一半,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白若松心里帮她补充了下一句——谁诚想识人不清,倒是将他推进了火坑。
二人一时静默无语。
不多片刻,路途年撩帘而出,他单肩背着他那个两掌来宽的大药箱子,人却仍然挺直得和松竹一般,站在那儿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白若松,雀跃道:“长姐,我医术长进了不少!”
说完,他让过身去,撩开后边的帘子,从里头出来的赫然正是程少元。
之前在大狱中光线黯淡,白若松都没仔细瞧过他,如今再一看,发现他是个很符合这个世界审美的男子,身量纤细,腰肢柔软,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有些歪倒,再加上苍白的唇色和额头绑的白纱布,颇有弱柳扶风之态。
程少元一出来,沈元就立刻迎了上去。白若松看出来他是真心心疼程少元的,但是苦于自己是个外女,不方便上手直接搀扶,急得在周围打转,差点被面色阴沉的沈正君踹一脚。
“姑母。”程少元轻轻开口。
沈元“哎”了一声,眉毛抽动着,半晌才问了一句:“头可还疼?”
程少元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姑母,听说您今天要去牢里提审她,是吗?”
他只说了“她”,似乎是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心酸。
“是,元儿不要急,姑母一定为你讨公道!”沈元的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
程少元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我都不在意,姑母,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问:“我可以跟您一起去么?”
*
县衙的地牢入口实在是狭窄,沈元顾忌着站都站不稳的程少元,便将提审地点改在了地牢外头。
黄锐一直奉命在地牢里头看着县丞,接到命令以后带着狱卒,像拎死猪一样拎着县丞一路拖行出了地牢,来到沈元所在的外间。
这外间本是会客之用,沈元派人将桌椅板凳等收拾去了别间,将地面空出来,又在角落里头摆了一张折页锦绣屏风,屏风后头还放了一把靠椅供程少元歇息。
程少元显然没什么力气,但坐在靠背椅上仍然努力地挺直脊背,没有像之前那样歪歪倒倒,保留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县丞虽然在牢里没有受刑,但终究之前就是需要人搀扶着的体弱状态,在牢里关了一夜没吃没喝,又阴冷潮湿,再加上胸中愤懑,神志都有些不清,左右搀着的狱卒一松手,便整个人委顿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条死鱼。
沈元端坐于堂前,冷眼瞧着她,手臂一挥,守在旁边的衙役拿着水漂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水出来,朝着地上的县丞泼了上去。
县丞披头散发瘫在地上,被这么一泼,瞬间醒神,颤颤巍巍撑着地面抬起头来,头顶的水渍顺着贴着面颊的湿发淌下。
她睁着一双眼睛,本来有些懵,看见端坐于前的沈元,发了狠一样盯着她。
这么多年以来,作为县令,沈元不知审过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对这样的眼神早就麻木了。可是这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跟了自己许多年,却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沈元多少有些痛心。
“罪人张九信,私通蛮人,叛国罔上,可知罪?!”
县丞,也就是张九信,闻言扯着嘴角冷笑一声:“我这罪怎么来的,大人不是最清楚吗?”
是沈元亲自带人设的陷阱,带人抓的人,她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通过这件事,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县丞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私通蛮人,可若是这样的话,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刺激程少元,又为什么听闻程少元指控她之后,不惜冒着风险漏液闯入县衙大牢,企图杀掉程少元?
这里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东西,而沈元想把它挖出来!
第54章
白若松发现虽然沈元看起来不太精明,但好歹这么大年纪,见识得多了,对某些事情非常敏锐,几乎只要别人的言语中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她就能马上发觉。
但她能这么敏锐,也抵不过县丞的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左右手,对她充分了解以后做出的反抗。
无论沈元问什么,县丞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功名在身,沈元不可能对她用刑,所以肆无忌惮,锯嘴的葫芦一般,逼急了只得一句“是你诬陷我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若松明显看见沈元的面色阴沉了下去,颊边紧绷的肌肉抽动着,似是压抑着愤怒之意。
见气氛凝重,一直笑眯眯站在沈元侧后方的黄锐倒是上前一步,贴着沈元的侧耳嘀咕了几句话。
沈元在听着黄锐的话的时候明显放松了下来,反倒是县丞,在黄锐上前一步的时候就警觉了起来,尽管知道自己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还是手肘撑着把身体往前探了一点。
很明显,县丞不怕沈元,却忌惮黄锐,这让白若松觉得非常有趣。
她也想看看监察院的人究竟是什么实力,配不配她们一行人费尽心思做饵来替她们遮掩行踪。
黄锐说完,后退一步,仍然站定在沈元身后,心甘情愿地当一个陪衬。
沈元站起身来,单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县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县丞那么一眼,开口道:“都退下。”
这话不是和县丞说的,周围站着的衙役和狱卒都拱手行礼,后退了几步,听令转身走出屋子,顺便还把屋子的大门关上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头的光线暗了下来,也静了许多,白若松和路途年还有沈元正君和程少元四人都站在屏风后面,呼吸声都放缓了,怕被县丞发现自己的存在。
折页屏风是斜着方向对外的,沈元坐在堂前的时候,白若松还能看见她。可一旦走到县丞面前,便只能贴着折页之间的空隙,看见县丞的前半个身子和沈元的一点长袍下摆。
“现下这里没有外人了,张九信,我便同你说句实话吧。”白若松听见沈元平静的声音响起。
“你要和我说实话?”县丞瓮声笑了起来,好似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肩膀都在抖。
沈元眉头一蹙,反问道:“你不信?”
“信,怎么不信,你说罢。”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换了个脾气不好的人怕是早就生气了,幸好沈元是听惯了这些的,只是淡淡瞧着她。
“我初次见你时,你才刚刚及冠,瘦得跟猴一样,大雪的天气里,穿着打了补丁的单层短褐跪在县衙前,求我替你被冤枉偷盗的母亲做主,还记得吗?”沈元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嗓音带着她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苍老的沙哑感。
白若松听得眉角一跳,心想黄锐给的计策难道是回忆往昔感化于她?可那县丞明显是个心狠的女人,并不吃这一套才是。
果然,县丞闻言笑得更大声了,甚至还以手握拳锤了一下石板制的地面。
她平日里在沈元身边伏低做小,攒了太多憋屈,如今终于不用装了,便笑得格外嚣张放肆。
“哦,你想说你是青天大老爷,可怜我,替我做了主,又把我收在身边当牛做马,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沈元被她这句“当牛做马”差点说破防,右腿一动都险些抬起来了,但想起黄锐的话,眼睛一闭,终究是压下了胸中那股子怒气。
“当然不是。”沈元的声音有些凉,“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可怜你,也没想过替你做主,是想任凭你在外头冻死了事的!”
听见了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县丞一怔,她小臂撑地,颤抖着想抬起头来去看一眼沈元的脸。
沈元站得有些近,她又因为一夜未睡,本就四肢无力的身体更加虚弱,支撑不了把头抬这么高的一个动作,挣扎了一会,终究无力地趴回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程少元的呼吸瞬间就乱了,声音格外粗重,以至于同他隔着一个路途年的白若松都听见了。
沈元正君忧心地蹲下,一边握住了程少元的手,另一边给他一下一下顺着胸膛。
程少元回握住沈正军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了自己的无碍。
白若松正觉得程少元的这个反应很是奇怪,便听见那边沈元冷若冰霜的声音。
“是元儿,那时他刚巧来县衙见我夫君,在门口见了你,可怜你,求到了我这儿,我才同意了替你做主的!”
“张九信!”沈元咬着后槽牙,“元儿既已嫁与你,你们便是夫妻一体,这些年里,无论你做了什么荒唐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得元儿去撞墙自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完半晌,屋内都没人开口,白若松听见她紧握的拳头发出骨节的“咯吱”声。
见县丞低垂着脸,逃避一般不说话,沈元又向前一步,近得脚尖几乎都要碰到县丞的脸,蹲下身子,压低嗓音:“元儿是那样喜欢你,在你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从未来我这里告过一次状,我……”
一声冷笑,打断了沈元的话。
县丞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同她近得只剩半臂距离的沈元的前襟。
白若松听见旁边的路途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沈正君和程少元也吓得不轻。不过幸好黄锐也表现出了惊慌,大踏步往前的时候撞到了沈元的椅子,发出的拖拽声掩饰了一部分他们屏风后的动静,再加上县丞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沈元身上,并未发现他们这边的不妥。
“大人,您没事吧?!”
黄锐来到沈元旁边,刚想伸手拽开县丞,就见沈元伸手制止了她的靠近。
县丞抓着衣襟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她的角度还是没法看见沈元的脸,便只能盯着沈元被她抓皱的前襟上的金线滚边,轻飘飘开口:“这世上,谁规定我必须要接受别人的喜欢?”
她似乎觉得荒唐,又是一声冷笑:“他喜欢我,我便一定要喜欢他,凭什么?”
她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居然有些破音:“就因为他是你正君的侄儿,天生高贵,合该在我这里趾高气昂,将我作狗一样地戏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么?!”
成婚数十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憋屈,捧着哄着这个她根本不喜欢的男人,就为了不得罪沈元,想着只要熬一熬,自己可以在她告老还乡之后任职新县县令的位置。
可她呢!
她居然要上书朝廷,说自己不堪大任,让上面再派一位县令过来任职!
县丞一想到送到自己这里的那封折子,就恨得牙痒痒!
奇耻大辱!她卧薪尝胆,在沈元手底下当了十余年的狗腿子,居然只换来一句不堪大任!
沈元低垂着眼睑看着发狠的县丞,半晌才忽然道:“你可以不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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