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人谷
到这一日还需要多长时间?
第21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天上的阴云好像散去了, 一束阳光经过屋檐后洒在了大殿门口。在细小灰尘的浮动间,有一片衣角正在上下飞舞,上面的金线因为太阳的照射而显得更加夺目。
王清莞想要闭上眼睛, 隔绝有些刺眼的光芒。
迟了。
衣角的主人,也就是定安长公主那张威严又无情的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王清莞猛地睁开了眼。
座下的马车摇摇晃晃, 有风时不时地从帘子与车身间的缝隙钻进来, 冷得王清莞拢紧了衣袖。这寒意并没有因为她的紧缩而减轻, 相反, 有越来越重的迹象。
原来她不知何时又出了一身冷汗。
她心情在这个时候本应是轻快的——
她的丈夫先是被打得昏了过去,又是被定安长公主打了五十大板,现在彻底断了气;她亲身所出的孩子还活着, 但也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若是后续没有良好的治疗,恐怕也要随着他的父亲一同归去。
逼迫她给弟弟写诗的父亲是定安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难得有一个可以除去他的机会,长公主更不可能心软;不知感谢和愧疚的弟弟长期玩乐, 身体空虚,是所有人中最快咽了气的。
吸她血吃她肉的四个男人, 如今都不成模样。
王清莞感受着被寒风吹过的冷汗, 心情沉重如石。
这几个男人的罪有应得, 表面上看是天理昭昭, 报应不爽, 实际上是因为他们站错了队, 阻拦了长公主想要走的路而已。
日后, 若是有和她一样经历的人想清楚了也要站出来、却因为和今日最后站出来的那几人一样破坏了定安长公主利益的人应该怎么办?
也会被定安长公主斥责一顿吗?
像二十五年前, 她十八岁那年受到男帝的斥责和贬低一样。
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王清莞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以此来躲避从马车缝隙中钻进来的蚀骨冷风。
王清莞能想到的,九湘经过思考后也想到了,她长叹一口气,干脆将这件事都点明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意欲将王清莞从茫然中拉出来,紧接着问:“大仇得报,接下来你想做些什么?”
王清莞动了动有些僵硬的眼睛,自嘲一笑,心情显然不会因为九湘的一句话就好起来,深思之后道:“我也不知道。”
她的语气有几分轻渺,魂魄像是游离在躯体之外:“以前我心中怀有希望,但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我,这是妄想,所以在深层意识中,我从未觉得自己会成功。现在我感觉自己跟做梦一样。成功之后要做什么,我连想都不敢想。”
轿子闷得王清莞有些喘不上气,她不顾四面八方袭来的冷风,掀开帘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随后眸子一抬,无边际的阴云钻进了她的双眼。
阴云敦实且厚,天色冥冥,这是暴雨前的征兆。
行人却不慌不忙,甚至连雨具都没有带上,只因有人在那其中一片阴云的厚实边缘上,用金粉细细地涂抹了一圈。这些金粉以阴云为食,待它们将阴云寸寸啃噬完,会因为无处依靠而不得不从天上掉下来,洒满地面。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黑云从中的一点金,隐有所悟。
定安长公主或许就是将金粉抹于阴云边缘的那个人,她那片衣角上沾染的颜色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个人的速度终究过于缓慢,长公主用了五年也才涂抹了头顶这微末一点,等这点金粉吞噬完遍布天空的阴云,最少也得几十年的时间。
她或许可以帮着长公主继续涂抹金粉,减少消融阴云的时间。
只有这样,对于长公主来说她才算得上是一个有用处的人,才可以在长公主身边立足,帮助那些跟自己有过一样经历的人。
王清莞放下帘子,找到了目标的她脸上浮现了今天的第一抹轻松之意:“我们不如先把以前的诗集整理出来,装订成册。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王清莞说的保守,熟知她心思的九湘对此很是赞同,“谁会不爱名利而拱手将自己的才华让给别人?之前或许是无可奈何,日后你的诗作和名声流传开后,她们未必不会起一些心思。”
王清莞二十五年前那场失败太让人深刻了,它被有心之人用来训诫一些想要和王清莞一样的反抗之人。
二十五年后王清莞成功了,该如何说呢?
剑之所以为剑,是因为它与刀有别,刀是单刃,剑是双刃。用剑一面的刃逼迫一个人低下头颅之时,它另一面同样锋利的刃,是对准自己的。
她们未必不会追寻王清莞的脚步,重拾自己被训诫前的心思——别人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九湘甚至敢笃定,定安长公主迟早会用到她们。
支持长公主的那些个大臣,肯定都不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若是知道了,早就聚在一起将定安长公主赶出京城让她滚得远远的,甚至会要了她的命。
他们连一家之中让女人做主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妻子抑或是母亲拥有才华都不肯,更何况是支持女人坐上帝王之位。
白日做梦。
一个女儿、妻子、甚至母亲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若是她们不愿继续,他们可以重新觅人。她们对他们来说是有用之人,但都是可替代之人;但对定安长公主来说,可选择的就只有这方寸之地,更没有替代一说。
定安长公主只会更需要她们,绝不会跟今日一样,冷眼看过。
她们会如今日的王清莞一般,成为定安长公主手上锋利的一把刀。
目光短暂的交接之后,九湘随意地敲了敲桌子,思索道:“等到这些诗集为你正名之后,再凭借着这些诗进入朝中。定安长公主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定安长公主毕竟年过五十,眼光毒辣,心思缜密,不会不知道那些男大臣们不可能支持一个女人登上帝位。
同时她也不会不清楚,王清莞进入朝中后绝对会最全心力地支持她的人。
前朝以科举选拔官员,如今也是以科举选拔官员,只是又加了另一条路:比拼才华,以作诗为主。
世人只知道诗作的好就可以为官,却不知这背后重重限制。
这一条路实际上不算是什么光彩的路,它有两个限制,一诗好;二这诗必须得在皇帝面前念。这是一条专门为达官贵人开辟的路——
谁都可以作诗,但不是谁都能见到皇帝,并在他面前卖弄文采。
达官贵人中或许也有真才实学的,但大部分人因为祖上的原因开始游手好闲,通过科举入官对他们来说过于辛苦。于是几个大臣一合计,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朝堂毕竟是商讨国事的地方,怎么可以胡来?
当时的皇帝处于弱势,不敢反驳,只能退让一步,每年都有限定的名额,依旧以诗论高低。
后来的皇帝倒是没有那么弱势,但他听之任之,不加管理。
若是取消这个方法,那些达官贵人不仅态度激烈地反对,会造成朝堂不稳,而且还会命令孩子辛苦读书,为科举做准备。
他们掌握着最好的书籍资源和人脉,若是肯稍微费点心,想要科举上榜再简单不过。
让几个聪明的人进入朝堂壮大家族,养虎为患;不如让几个废物待在这里,日后想要拔除他们也轻而易举。
这个习俗自此传了下来。
这个习俗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
诗成为了检验才华的工具,也是让王清莞君辞柔姜知彰等人陷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王清莞的弟弟当初入朝为官,凭借的就是王清莞曾作的一首惊艳四座的诗。既然他都可以为官,那这首诗真正的主人为什么不可以?
王清莞身边还有九湘这个暗中帮忙的“鬼”,人做不到的事,鬼未必做不到。在鬼面前,一些难题再称“难”的话就是过于夸大了。
用魔法打败魔法,用迷信打败封建。
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九湘真想仰天大笑。
想定之后,王清莞不再焦躁,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今天死的那四个男人,虽说都是自作孽,但世人都会把罪责归到王清莞身上。有女人就把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这是古往今来最优良的一条传统。因而此刻她不能回父家,也不能回夫家,被赶出来会是她最好的下场。
王清莞也不想回这两个地方。
一个把她当作工具,一个把她当作物品,都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天地之大,居然不知该去往何方。思想间,一道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王娘子,到了。”
驾车的还是早上将王清莞带去宫中的侍人,她将王清莞又领到了晨起出发时的地方。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多到王清莞再见到这处小院时,恍若隔年。
侍人弯着腰将王清莞扶下车,语气恭敬:“长公主说今日您有喜事,肯定不想回君家或是王家,撞见死人平白增了晦气。所以命我将娘子你依旧送到这里来。长公主说,这个小院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正解了王清莞的燃眉之急,她大大方方地行礼:“感谢长公主挂念。”
侍人不急着离开。
“长公主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王娘子,希望能得一个回复。”
“请讲。”
“予乃苏商也,女愿为施夏乎?”
这是何意?
熟读史书的王清莞不会不认识这两个人,就连九湘这个对史书了解甚少的人也听过这两个人,这二人或许是世人口中被提及最多的两个女性。
苏商和施夏这二人的行为在史书中被评价为惊世骇俗,前者为了情人对丈夫痛下杀手,后者也杀了丈夫,惟有原因不一样,后者则是为了讨钱贴给娘家,丈夫不肯,这才动了杀心。
最终二人被处以死刑。
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世人口中也是这么相传的。
在等待大寿到来的那些日子里,王清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将历史上的事件当做故事一样将给九湘听,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这二人。
九湘坐在她最喜欢的窗子上,闻言想起了书中记载的王清莞和定安长公主,轻嗤一声,十分不屑道:“史书都是人为编纂和修改的,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那几个名字的主人才清楚。”
“怕是这两人的丈夫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才忍不住动了手。”
熟读史书的王清莞对此深以为然。
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后世编写的史书上的名声比这两个人还差,甚至借了儿子和弟弟的光才得以被写上去。
又因为苏商和施夏这二人关系交好,后人为了嘲讽她们,有意地用二人的名字创造了一个词,形容互相勾结做坏事的两个女人——苏施之交,和狼狈为奸是同一个意思。
九湘知道这个故事,却不知道长公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无奈之下只能求助王清莞。
定安长公主的这句话表面意思是:“我为苏商,你可愿为施夏?”实际上是:“你愿意和我像苏施一样关系亲密吗?”
这句话问得古怪,聪明如王清莞在侍人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就明白了这句话更深一层的意思:
你可愿意辅佐我?
这是一个君王选择放下身段,以平等的态度对她属意的人才发出的邀请。
三十多年过去,听见定安长公主这句邀请的王清莞周身的血液迅猛地游动起来,如暴雨后的小溪,发出液体流经狭窄地方时独有的汩汩声。九湘在她耳边像是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声音也被这血流声覆盖,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王清莞想起了对这个世界有着无限遐想的孩童时期。
“我以后也要和爹一样当官。”
“你是女孩子,按惯例来讲,是做不了官的。”
放出豪言的稚嫩小童却不服气,她攥着小小的拳头:“那我以后就是第一个了,将来我肯定会打破这个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