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人谷
她抬眼将视线放到窗外,天色冥冥,长廊下的烛火正被侍人们挨个儿点亮。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如小孩般在地面上写着什么,嘴里不停念叨着,仿佛正在寻找自己在多年前丢失了的某样东西。
九湘收回视线,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几日来了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在君辞柔发病之初,就没有人能够医治。如今已过去二十余年,病入膏肓,再无治疗的可能。
九湘对于生老病死也和这些大夫一样,想不出任何办法。
正在找东西的君辞柔猛地一个抬头,从窗户中看见了王清莞,眼中带着光芒,与逃难那个夜间看到的双眼一模一样。
在这个瞬间,九湘以为君辞柔恢复了正常的时候。
事实证明,这只是九湘的错觉。
只见君辞柔丢下手中的泥土,站起身,悄悄地爬过来,静静地趴在窗户下,随后偷偷地探出头,窃窃地用视线打量着王清莞。
在王清莞看过来时,忙闭上眼睛。以为这样一来,王清莞的眼睛就跟她的眼睛一样,看不着对方。
这一幕如果发生在小孩子身上,是足以让人开怀大笑的场景。
可它偏偏发生在早已不是幼童年岁的君辞柔身上。
九湘不忍地别过了头。
君辞柔暗暗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见王清莞果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上半身向室内俯去,想要靠近王清莞。
王清莞有所察,但没有做出动作。
见王清莞还是没发现她,君辞柔脸上绽出一抹孩子般的笑,她三两下地从窗户中翻了进去,最终走到了王清莞正在写字的书桌前。
她伸手直直地攥住了王清莞的笔。
她也不想着躲闪了,拔出笔就奔到窗户前,打算从这里原路返回。
结果她摔在窗户上好几次都没能翻出去,进来时做支点的那个手,正紧紧握着从王清莞那里抢来的笔,不肯松开半分。
在王清莞站起身时,她突然蹲下去不住地缩着身体,似乎是希望自己可以像是穿山甲一样钻进墙缝中。
双手也十分熟稔地抱住了头,一副抵抗的姿态。
那支笔在王清莞站起来的时候,就被她牢牢地放在了怀里,仿佛她的命比这支笔还重要。
君辞柔喜欢笔,她只要看到笔,就会用各种方法抢过来,像是老鹰护崽一样放在怀中,哪怕被打个半死都不会主动交出来。
现在这个姿态,是她经过多次挨打后,下意识地保护自己。
这是九湘在不久前才知道的。
王清莞想要说的话停在了喉咙中,她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君辞柔的背,希望她能放松警惕。
君辞柔现在正是发病之时,不认识任何人,哪怕正在安抚她的是王清莞,她也一副抵抗的姿态,身体半点都没有因为这安抚而颤动。
眼睛也不敢从双腿上抬起来,生怕下一刻这双眼睛再无用武之地。
王清莞不顾君辞柔的抗拒将人揽在了怀中,将君辞柔的头抵在自己脖子上,用比之前更轻柔的动作安抚对方。
这是曾经叫她姐姐的人啊。
明明比她年纪还小,却是一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模样。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
王清莞的头微微靠着这片白发,她的视线却如能穿透万物般直直地看向东方。
旭日从那里升起,皎月从那里现身,全国所有大臣们在那里聚集,一道道命令从那里传出,生杀大权全在那里被他们掌控。
那里是根本所在。
等王清莞将君辞柔交给九湘时,君辞柔孩子般睡了过去。
原本护在头顶的手不知何时伸进怀中又将那支笔紧紧握着,衣服也因为这吸足了汁水的笔而被洇了大片的墨。
或许是因为王清莞在大殿之上搞出的动作令人猝不及防,这段时间来再也没听说过哪家的宴会上有比诗这一环节。
与此同时,王清莞所创造的女子诗倒是出了不少。
这一切都源于这段时间诗会的频繁。
男帝在长公主大寿后便不再听诗,这是断了一群公子哥儿们想要当官的路。
因而只能多举办几次诗会,然后如往常一样在酒气熏人时口中不再遮拦,对诗背后的女子肆意猜测,仿佛这样就可以平步青云,报复让男帝不再听诗的人一样。
这些诗又一如既往,是他们从姊妹母亲妻子那窃取过来的。
九湘将君辞柔送去房间再回来时,就看见王清莞正在研究今天最新装订出来的书册,每一页上都写着一首诗,这是前几日一个诗会上的诗。
作为这种诗的创造者,王清莞不能再熟悉。
这些诗字字是写风花雪月,句句是写女子闺房的玩闹,署名虽然都是一个个公子哥儿,但隐藏着这些署名者绝不会知道的信息——
这是只有会作诗的女子才能看出来的信息。
在这种诗的创建之初,在这张网铺下去的时候,王清莞就在通过它获取信息。
以前王清莞从里面获取的信息能用到的并不多,她只是为了找志同道合之人,如今却大不相同。
这些诗几乎都来自名门望族,因而诗中隐藏的信息,哪怕是微末一点,都值得让王清莞记下来,再暗中递给定安长公主,以便她在朝堂上变得顺遂。
这张网能做的还不止这些。
王清莞翻着书册的手突然顿住,似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东西。九湘凑上前,只见上面是一首感慨镜子碎了的诗。
九湘记得王清莞说过,她当初创造女子诗时,是将镜子比作人。
而镜子碎了——
九湘和王清莞的脸一起变得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又看到不少关于女书的介绍,不知道有没有姊妹看出来王清莞创造的女子诗灵感的一部分就是来自女书hhhhhh
第25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诗中描写一个有了意识的镜子每日被迫面向自己讨厌的主人。因为被固定在梳妆台上, 她无法反抗,挣扎不得,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向身边的物什求救。
若是身边人也无法帮她, 她只有变成碎片,希冀可以割伤每一个迫她之人。
曾被困于方寸之地时的王清莞,最常做的事就是研究各种各样的诗, 其中数量最多的就是她创造出的女子诗, 这里面蕴藏着的信息是她迫切需要的。
每个人写诗的风格不同, 王清莞现在只消看上一眼, 就能穿过这些字里行间抓住真正书写它之人。
诗可以誊,署名可以换,但风格始终不会变。
眼下这首诗真正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名为钟熙至的女子。
钟熙至与姜知彰差不多年岁, 她是王清莞最初选定的四个人之一, 正是九湘在定安长公主大寿之日看到的与少男在假山间举止亲密的女子。
钟熙至遭遇了什么在这首诗中只能揣测出一半,但可以确定的是,钟熙至写这首诗或许是为了求救。
诗中的后半段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结局,无法改变现状的话她宁可鱼死网破。
“需要她时她冷眼旁观, 如今遇到危险了又找人求救,她怎么好意思作出这首诗?”
尽管王清莞从来都没有打算依靠她们, 可九湘仍为钟熙至的临阵逃脱而愤愤不平。
姜知彰被父亲关在家中尚能想法设法逃出, 她呢?
王清莞和九湘持相反意见, “大寿当日一不小心就会殒命, 这你也亲身体验过, 她不来是人之常情。不过……”王清莞面色犹豫:“可直觉告诉我, 这孩子并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
一个人写的诗再怎么伪装, 比如姜知彰那样的繁花似锦, 读诗的人仍能从里面探寻到主人的部分性格。钟熙至的诗则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虎的莽劲儿, 这和王清莞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这是王清莞一直都为钟熙至开脱的原因。
“她当日或许真的有什么事耽搁了。”
当初的王清莞不会逃脱,如今的钟熙至也不应该逃脱才是。
“能有什么事耽搁?”
九湘不懂诗,在王清莞多日的有意教导下,她也只能看出诗表面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至于更深一层的人物性格,九湘目前还看不出来。
“这次你若是不计前嫌救了她,不担心日后她再次背叛你吗?”
“她不会。”
王清莞语气笃定,仿佛她已经通过诗彻底了解了钟熙至的为人。
王清莞决意去救钟熙至,九湘持相反意见。
可当王清莞打算前往钟府时,九湘尽管不情不愿还是认命地追了上去,她生怕王清莞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毕竟是辅佐王清莞的。
钟府此刻比平时要热闹一些,往往来来的人将四处购买来的红绸装点在各处建筑上,时不时地有人指挥着将东西搬来搬去,这是钟熙至几日后就要嫁人的缘故。
难道钟熙至被迫嫁人,这才写了一封求救信?
可钟熙至的夫君不是她亲自挑选的吗?九湘后来特意查过,正是那日与她在花园里私会的少男。
王清莞起初成为君家族长,冷嘲铺天盖地,直到夸赞君家门风的声音出来后,这股声音才渐渐消退。真正发生改变是外人见王清莞将君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才知道此人不可小觑,这时候的王清莞陆陆续续地收到各种帖子,这代表她得到了一定的认可。
因而在这个时候,王清莞就快就被钟熙至的母亲出面接待。
在王清莞提及来意后,钟熙至的母亲将为什么寻找自己女儿的疑惑压下去,用一种为难的语气道:“她后日就要成婚,按照规矩,出嫁前三日是不能见外人。”
“你若是不急的话,有什么事可以等她嫁人之后找她;若是十万火急,可以由我这个当母亲的来转告。”
王清莞周身环绕着儒雅之气,脸上的笑容中带着歉意:“听说令爱尤善写诗,夫人可能听说过我,平生最爱诗词歌赋,所以不顾一把年纪厚着脸皮想着找她切磋一二。”
“一时间忘记了还有这个规矩,倒令夫人你为难了。”
余光中,九湘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她哪里会作什么诗!
在王清莞开口的同时,钟熙至母亲的心沉了下去,慌乱间差点失态到将这句话喊出来,所幸理智控制着她。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脸上强行堆着笑:“我那个女儿哪里会做什么诗?不知道王娘子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可不要被人骗了才好。”
似是觉得这一番话有些生硬,又捂着嘴佯装笑道:“若是会作诗,我早让她也去陛下面前晃一晃,像她未来夫婿那样谋个官儿了。不过这也是痴人说梦,作诗是男人才会的事情,咱们女人里面,会作诗的也就王娘子你一个。”
“还有姜家那个小丫头。”
京城中真正会写诗的人都被一群强盗当做垫脚石,只有王清莞和姜知彰拼死挣扎才摆脱垫脚石的命运,才能和一群踩着别人尸体的强盗一同浮在太阳照射的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