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人谷
平日不为外物所动的双眼中泛着奇异的光彩,她对九湘道:“我能治好她。”
姜去寒的医术在如今这个世界里,是九湘见过最高明的人。谢红叶准备起事时, 白石礼特意给她准备的那些道士加起来也比不过姜去寒。
只是, 若要医治那个女孩, 就必须得将她带到姜去寒面前, 观其象,察其脉。
一想到那个警惕的小人,九湘面露难色:“她的警惕性很强。”
姜去寒点头表示认同, “患有鬼胎一疾的多是女子, 她们会被认为是不贞不洁的人。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她们会被赶出家族,更有甚者会将她们沉塘。那个小姑娘,十有八九是被家中人赶出来的。”
无处可去, 才待在了山林中。
山林中危机四伏,若是没有警惕心, 她们也不会相遇。
姜去寒摆弄着火堆中还未燃尽的炭火:“都是一群愚蠢的人。”
不知世事的姜去寒想要去除女子身上被上天设下的晦气,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挑衅上天, 也可以成为神仙、让别的神仙对她侧目和默叹。
如今的姜去寒又如何能不知道, 世上没有神仙, 所谓的晦气也只是一个骗局。
九湘难得出言嘲讽:“这群人哪里愚蠢了, 他们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聪明到我想打开他们的头窍, 把脑子挖出来, 看看那一条条沟壑之中, 都写着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九湘脑中突然有了主意:“我可以将她绑到你面前。”
毫无声息地绑住那个小姑娘,并带到姜去寒身边,对九湘来说并不是难事。
姜去寒本来想的方法是通过食物引诱对方,逐渐让对方放下警惕心,再为她治疗疾病。此刻九湘这么说,姜去寒稍微一想,在赞同这个计划的同时,并对九湘给予了肯定的态度。
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此时天色已晚,九湘耐心等到第二天才出现在了那小姑娘栖身的巢穴边。
天色过于刺目,小姑娘脸上盖着一片厚实的树叶,恰好可以挡住自己的眼睛,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防止叶子中途跑丢。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巢穴中的一根树枝,像是担心自己一个翻身,就从巢穴中掉下去,粗粗一看,她的手和树枝竟一般无二。
插在巢穴中的那枝花开始枯萎,昨日在树下嘶吼的老虎没了踪迹。
九湘本想等她睡醒再把她捆到姜去寒面前,又担心若是醒来,警惕心会让她一直挣扎,动作剧烈一些的话很难将人带走。想到此,便不再犹豫,用带着的布料将人裹了个严实。
九湘的动作过于迅速,等她把人带下树时,小姑娘才醒过来,这时挣扎已经迟了。
看见姜去寒,小姑娘瘦到脱相的脸颊上浮现了跟昨晚一模一样的惊惶,她想要逃离这里,身体却无法动弹,只能尽力地瑟缩着自己的身体。
与此同时,她还是怒瞪着几人,喉间发出了和昨晚一样的恐吓声。
昨晚夜色朦胧,看着小姑娘已经觉得可怜,现在光线清晰,看着她更没有人样,柴升阳有些心疼。她拿着一块饼子,放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声音轻柔, “我们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她又指了指姜去寒,介绍道:“看见她了吗?她是一个大夫,你生了病,她可以治好你的病。你若是同意治病的话就点点头,这块饼子就给你吃。”
这么多年来,姜去寒能安心研究自己的医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柴升阳挡在她身前,替她处理家事、调和与病人之间的关系。
姜去寒不擅长的,恰好是柴升阳所擅长的。
自饼子出现开始,小姑娘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饼子,无意识地吞咽着口水,久居山林的她很久都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如果眼睛可以吃饭,柴升阳手上的这块饼子怕是连残渣都剩不下。
她艰难地将目光移开饼子,扫过柴升阳,最后又落在了姜去寒身上。
她从饼子中的诱惑中挣脱,神色警惕:“我没病,我是被鬼魅下了诅咒。”
柴升阳蹙眉:“谁告诉你的?”
小姑娘毫不犹豫:“我父母,还有村里人,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你只是生病了。”柴升阳眉头更紧,声音比之前更加柔和了些,她低声引诱道:“你信大夫还是信你们村里人?”
小姑娘略迟疑:“大夫……”
大夫是值得尊敬的人,就跟村头的教书先生一样。他们不会说假话,他们说的话不止父母会遵从,就连村长都会遵从。
她道:“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爹娘是不会骗我的。”
柴升阳看了一眼姜去寒:“她也是大夫,你信不信她?”
小姑娘随着柴升阳的视线看向姜去寒,一时间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眼中的警惕在无声间消散了一些。
面前的二人衣着整齐,不像村里人,衣服上有着数不清的补丁。她们长相周正,皮肤白净,看起来和平日里被前拥后簇的县令大人一般无二,是养尊处优之人。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却低如蚊呐:“信。”
末了,她好似反应过来,又连忙补充道:“是你们自己非说这是病,要给我治疗的。如果以后你们发现这是病,不要把我再丢进水里可以……吗?”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细听之下还能听到一丝祈求。
她不想再被丢进水里了,水里冰冷又潮湿,还喘不上气。当时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道猪笼顺水而下之时撞在了石头上,散了架,她才险险捡回一条命。
“作孽。”一直没出声的九湘抱着胳膊道。
从小姑娘的说话来看,她就是姜去寒所说,闲文野谈里描写的那些被认为不贞不洁而被沉塘的那些女人之一。
“她才多大啊。”
已经恢复自由的小姑娘正狼吞虎咽地啃着柴升阳给她的饼子,姜去寒递过去一杯水,她几乎是夺过去一饮而尽。
姜去寒状似随意道:“你多大了。”
小姑娘扬起下巴拉长脖子,强行咽下口中的食物,忙不迭地回答:“我刚满十二。”
见姜去寒不说话,小姑娘有些惴惴不安。她看向柴升阳,比起姜去寒的拒人千里之外,柴升阳身上有一股亲切感。见柴升阳脸上一如方才那般,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她才安下心,“怎么了?”
姜去寒回过神,她言简意赅:“治病需要。”
姜去寒又问:“来癸水了吗?”
小姑娘咽下最后一口饼子,拍了拍胸脯,将卡在那里的干饼子顺了下去。做完这一切,这才看向姜去寒,脸上一片茫然:“癸水是什么?”
姜去寒还没来得及开口,九湘更觉得烦闷:“我本来以为她十四五岁,来了癸水,有了大肚子才被沉塘,没想到她才十二岁,被赶出来那年可能才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身体还没成熟,癸水还没降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得病,而不是所谓的……不贞不洁,那些人怎么可以愚蠢到这种地步。”
真的不如把脑子给她,剁碎了还能包个饺子吃,起码还能派上点用处。
柴升阳心生怜惜,她接过话头,“是你身体到了合适的时机,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温柔而缓慢的水,它是红色的、看起来像血一样的东西。如春日雨露之精,其性至柔至坚,有清有浊,可以滋润万物,可以辅佐土壤运化。”
跟着姜去寒耳濡目染,柴升阳自然知道一些医家才知道的东西。
她视线下移,看着小姑娘膨胀起来的肚子,神色略显复杂,“所以它诞生之后,也就意味着你的身体才可以生育孩子。”
小姑娘听不懂柴升阳的那一大串话,她只能听出来,来了这个东西之后才会怀孕。她不解,她看向自己的肚子,语气懵懂:“可我不是已经怀了孩子吗?”
柴升阳道:“你还年幼,又没来癸水,如何能怀孕呢?你只是生病了。”
姜去寒松开自己搭在小姑娘脉上的手,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我刚刚给你的身体做了诊断,你没有怀孕,只是生病了。”
小姑娘愈发茫然,她点点头,她真的没有怀孕吗?
茫然过后,她抓住姜去寒,双目期待:“那你可以治好我吗?”
如果眼前的神仙人物把她治好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就可以见到爹娘了?
她醒来就在这一片山林间,她不敢离开这片藏身之地,怕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把她当做怪物,然后把她装在一个更结实更小的猪笼里。
她更不敢回家。她想回家。
闻言,姜去寒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好久之后,她才道:“有。”
第73章 节日特辑*百合线
她居然杀了人。
看着大夫摇摇头从房子里走出去时, 柴升阳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寻找小姐的身影,终于在走廊的柱子后面找到了她。她的半边脸被挡住,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带着轻柔的笑意。
屋子里那个了无生息的人正是小姐的丈夫, 人是她杀的,主意是小姐出的。
自幼就想成为医家的小姐说:“有他在,我永远不能行医。”
小姐是一个很有决心的人。
她想做的事情, 一定会做成, 她不允许有东西阻拦她前进的脚步。
柴升阳想起小姐十岁那年治好的患者, 那个患者的病情十分棘手, 旁人都束手无策,小姐仅用十来根银针就让昏迷中的他苏醒。
若是搁在男子身上,必会被药馆视为接盘人, 精心培养。
偏偏, 小姐是个女孩儿。
老爷知道了这件事,不准小姐再读医书,说女子学医会为家中带来灾祸。
小姐就像是在空中飞的小鸟,又怎么会乖乖听从老爷的话。她表面上应下了老爷, 私下却嗤之以鼻:“一个医家一生能治的病人成千上万个,而我们家中不过十口人, 这种切实可见的东西, 难道不比没有定数的灾祸重要吗?”
她愈发精心研读医书, 琢磨病案, 暗中假扮男子行医。
在身份允许的范围内, 她做尽了一切能做的事情。
渐渐地, 小姐的脸上挂满了愁容, 她捧着手中的书很是费解, 经常茶饭不思, “为什么我能治好男人,却治不好女人?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柴升阳不懂这些,每当这时,她只会干巴巴地安慰:“或许是女人真的生来带晦?”
柴升阳本以为这句话会劝退小姐,谁知道小姐听了这话浑似打了鸡血般精神一振,她的眸子无比明亮, “世间若真有神仙的话,那只有医家担得上。你说,若是我找到了去除女子晦气的方法,我会不会就成了神仙?”
柴升阳简直哭笑不得,她又一次郑重道:“神仙一事本就无稽之谈。”
小姐也不恼,她乐呵呵地:“我当然知道神仙一事是无稽之谈。我不信这个。书上的每个医家都说女子身上带着上天惩罚的晦气,以致草木有情之品难入其体,药性五味难调其身,所以我想,若是我找到了去除晦气的方法,岂不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像世俗中人一样,柴升阳对书籍是信服的,书中说的怎么会有错。书中那些医家说女子带晦,那必然是女子带晦。
可是,小姐说她能寻到破解之法,比起撰书的那些不认识的人,柴升阳更信她的小姐。
在一个午后,她正为小姐准备月事带时,休憩的小姐突然醒来,牢牢地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升阳!我知道所谓的晦气是什么了。”
“男子与男子间,哪怕是相同的病症,所用的药也因个人的不同而大有不同。女子与男子间,是生理构造都不同的人,在用药上也理应有偏差。”
“医书千万本,撰写它们的都是男子;世上医家千万个,他们中没有一人是女子。隔着性别之防,史书又未言明,加之女子卑贱,他们无人、也不屑去研究这些,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将自己医术的不高明改写为女子带晦。”
终于探究到晦气本质的小姐还没来得及验证自己的猜测,老爷来了,他告诉小姐,已经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年后就得嫁过去。
小姐哭过、闹过,全都无济于事。
后来,小姐突然对她说:“我们逃婚吧,以后我们就是话本子里的游医,我们可以行侠仗义,可以通过治病来维持生计。”
最终小姐还是嫁过去了,作为与小姐一同长大的丫鬟,柴升阳自然也跟了过去。
婚后的小姐对姑爷不冷不淡,最喜欢的事仍是研读医书。
这天,小姐捧着手中的书,一如当初那般问柴升阳:“你说,女子与男子所偏重的药都不同,那女子与男子的穴位也是一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