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人谷
“这妖女莫不是才从深山老林里出来,怎么挑了这么一张容易被戳穿的皮披在身上。”
当初在泰阴时被众人议论的话,在这个县换了一种说法再次飘到了姜去寒耳中。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姜去寒并不感到恐慌,她对上男县令的眼睛,语气坦荡,声音清澈:“我是医家。”
经历过医治的病人站出来为她求情一事,姜去寒认为,自己医家的身份,没必要继续隐藏下去,它并不是见不得光。
定安长公主以女子之身涉政、王清莞以女子之身为官、谢红叶以女子之身做将军,而她姜去寒,以女子之身行医、以女子之身立著医书流芳百世,又有何不可?
店小二嗤笑一声,语气中尽是轻蔑:“你是医家?”
男县令低叹一声,摇摇头:“愈发荒谬了。”随后手一挥,别过头,错开姜去寒的视线,“先将这三个妖……哦不,人关进大牢里。”末了,又叮嘱道:“别看她们的眼睛。”
传闻中,她们的眼睛可以蛊惑人心。
姜增辛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见到自己拖累了姜去寒和柴升阳,她连忙开口,想为二人求情,“她们不是妖怪……”
姜增辛年纪还小,又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说不出别的,只能来回重复这一句话。
见她半晌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被衙役拉扯着带离了大堂。
刚一进入大牢,不等衙役散去,九湘迫不及待地问姜去寒在大堂上为什么要告知众人自己的身份。姜去寒性子沉稳,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反常作为必有原因。
姜去寒回答得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今晚这里会下暴雨。”
九湘绕到姜去寒另一边,追问:“然后呢?”
“气温会降低。”
九湘不解,暴露医者的身份,与今晚这里下暴雨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九湘凑到姜去寒身边,“暴雨之后,有很多人生病?这样你就能大展拳脚了。”
姜去寒笑而不答,她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姜增辛,想了想:“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想跟你的爹娘团聚吗?”
姜增辛还在一旁低声抽泣着,期待已久的重逢场面,爹娘却还是想要杀她。
听见姜去寒的问话,她止住眼泪,半晌后摇摇头。
姜去寒又问:“如果他们有了大难,你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救他们一命,你会帮忙吗?”
姜增辛抬起充满水雾的双眼,“是他们接下来会遇见什么事吗?”
姜去寒只是问:“你会帮忙吗?”
姜增辛有些诧异姜去寒为什么要这么问,对上姜去寒严肃的视线,她缓慢地摇摇头。随即一袖子抹干脸上的痕迹,脑海中浮现重逢时父亲眼底的杀意。
她别过头,恨恨道:“不会。”
“他们是给过我一条命,但在今年年初,给我的那条命他们已经收回去了。我不欠他们的,以后我与他们只是陌生人。”
她现在的命,是姜去寒赠予她的,与想要杀死她的爹娘无关。
正如姜去寒所说的那般,入夜后下了一场暴雨,直到天亮才停止。
路上的雾气浓郁,地上蓄积着薄薄地一层水,早起的行商之人双脚淌在水中,身上裹着比昨日厚实了一倍的衣服,往来匆匆。路上的行人比昨日的一半还要少。
直到午时,雾气才开始退散。
坐在房顶上的九湘打量着身影越来越清晰的行人,还是没搞明白姜去寒话中是什么意思,暴雨之后气温降低,然后会有什么事?
就在九湘沉思的时候,有人跑到了男县令的府衙,很快男县令就步履匆匆地出了府衙,连官帽都是坐在轿子上才扶正的,像是发生了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九湘跟了上去。
男县令出了府衙,被衙役们带着到了城外,沿着道路一直走,停在了一个石碑前。石碑上写着:“八里河。”
这应该是姜增辛被丢下去的地方。
待衙役们喘口气,又抬起轿子匆匆往前走,最终停在了一个村子外。
九湘念着村外的石碑上写的字:“八里村。”
看完这几个字,九湘心一沉,莫非那些人还在想着,让姜增辛再沉一次塘吗?
九湘跟着男县令又继续走了两步,绕过一片树林,眼前的场景顿时钻入眼中。
只见一大堆人聚集在这里,气势滔滔,像是当初在观音山下,那些村民为了讨回杜衡若而聚集在万华观外的场景。
九湘很快就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姜增辛的双亲,一个满面悔恨,一个双目肿胀。
看见男县令到来,他们跟着人群跪了下去,为首一老者放声哀嚎:“大人,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发生什么事儿了?”
男县令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本以为昨夜暴雨,他今日可以在府中忙里偷个闲。刚用过午饭准备休憩,就被衙役告知有百姓聚众想要闹事,事态紧急,他连衣冠都没来得及整理就上了轿子。
见到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人后他怒从心起,哪里顾得上听对方话中的内容:“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想要造反吗!”
心底全是后怕。
五年前,观音山下的谢红叶聚集民众闹事,连破数城一路杀到了京城。皇帝忌惮她的实力,又不敢轻易动手,只得将人供在京城好生伺候,并满足她所求。
因这一段过往,禁止任何百姓聚众闹事虽无人言明,却是每一个地方官都心照不宣的行为。
闹事事小,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一个谢红叶。
他们祖宗十八代都不够砍头的。
“大人,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
察觉到县令此刻心情不好的老者没有丝毫退让,他神色坚定,“大人,昨天那个妖女出现之前,村中的孩童全都身体康健,没有任何不适。可那个妖女出现之后……”
他痛心疾首道:“一夜之间,村中大部分孩子都如姜家那个小儿一般,浑身发热。”
县令面色沉如暴雨前的阴云,“你聚集民众在此,到底想做什么?”
为首的长者道:“把姜大丫交给我们。这些都是她带来的祸患,必须得将她再次沉塘,这个村子里的祸患才会远离。”
引来一片附和。
男县令简直气结,他若是不交,这些人难道还要拆他的府衙不成?
他沉沉的目光与面前的老者对峙着,他没有应允老者所求,也不想应允。若是每个村子的人都效仿八里村,他的威严何在?
但又不好惹恼这些百姓,他只能冷着脸道:“找大夫看过了吗?大夫是怎么说的。”
姜增辛的父亲站了出来,“家中孩子烧了三天,大夫也开了方抓了药,只是,孩子一直高烧不退。”
他压低声音,不敢去看男县令的脸色:“大夫说,可能不是生病的原因。”
言下之意,还是要县令把姜增辛交出去。
姜增辛的父亲刚说完这些话,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速度快到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众人反应过来后迅速围了上去。
一直旁观的九湘往后退了两步,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是她动的手?
姜去寒特意叮嘱过,不让她动手来着。
众人想把姜增辛的父亲扶起来,摸过他额头的人惊呼:“他发烧了。”
搭手的人也跟着道:“他的胳膊隔着衣服也是热乎的他这症状,跟那些孩子一模一样。”
“妖女!对,绝对是妖女的作为。”有人像是大悟,“这妖女好狠的心,连自己亲爹都能狠下毒手。”
那老者再次请求:“大人,请你就把姜大丫交给我们八里村。”
九湘看着这群人不去寻找大夫,而是将一切问题都推到姜增辛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只觉得可笑。
在这个电光石火间,九湘突然想起书中记载的一些内容。
元康二十六年,松木县八里村爆发疫情,短短数日蔓延整个县城。
幸运的是,当地官员及时上报,男帝及时派遣人手和运输药材,力挽狂澜,这才避免了一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松木县八里村,正是九湘现在所处的位置。
而姜去寒,好像对这场疫病早有所料,九湘想到了姜去寒所提及的暴雨。
“我看了他们的脉象。”
姜去寒解答九湘的问题:“昨日在人群中,有几个人的脉象与常人不同。常人的脉藏于皮肉腠理间,需要摸上去才知道它是什么脉象,然后根据脉象和其它表现诊断病症。那几个人仅用血肉之眼就可以看出脉管大如葱管,跳动间又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这是热邪积于体内的表现。”
“他们的眼底泛黄,眼角有痕,嘴唇发干、泛白,而且不止一个人是这样,是好些个人都这样,这很反常,绝对不是地域病症,我心中便有了推测。”
“昨日又下了一场暴雨,气温骤降。体内的热遇到了寒冷之气,更壅塞体内,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爆发出来。同时,病邪之气也会入侵那些才感染了寒气、体内的正气还未恢复的人。”
姜去寒平静地下了论断:“今日开始,病疫会爆发。”
“原来如此。”
九湘对姜去寒心生钦佩,“难怪当日那么多人站出来为你求情,你的医术果然非同常人。你又是怎么知道昨日夜间会下暴雨?”
姜去寒看了一眼九湘,视线又落在了姜增辛身上,她像是劝告般:“自古以来,医家都受人尊敬,这是因为医家是所有行当中最难的一个。天文、地理、算术、八卦、五行,就算不精通,也得比旁人多了解一些,读书更不必多说。
“如此一来,医家可以根据地形而推测当地人会得什么病,再根据天气的变化,而为即将到来的疾病准备药材。说远一点,也可以根据这些推测出哪里有疫情,并提前做出防治之法。”
“根据天象推测晚上会下暴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姜增辛正在地面上写字,在姜去寒开口时,她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崇拜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姜去寒。
等姜去寒说完,她没有被吓退,反而认真道:“我也会像去寒姐姐你一样厉害。”
*
正如姜去寒所猜测的那般,接下来的几天内,发热的人越来越多,这是疫病开始爆发的征兆。
起初男县令还以为是偶然现象,以为是八里村的那几个刁民,想要把人讨回去想出的计策。直到这几日发热人数越来越多,他不才放下原先的猜测,开始正视这件事。
县里面的所有大夫近来都忙到脚不沾地,起初遇见这些有发热病症的人,他们把过脉之后,正常开方,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直到发现药方对大部分人无效、而病人越来越多,就连医馆的人也得了这种病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是疫病。
疫病是一件大事,这关于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发现此事的人第一时间告知县令。
男县令听后脑中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还不如让八里村的那些人造反,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只要及时镇压,过后还会有奖赏,就算惩罚,最多也只是扣除一年俸禄。
可是疫病,不管民众最终死伤如何,他的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疫病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一经传出,松木县上上下下都变成了才煮开的水,沸腾起来,众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死而复生的姜增辛。
关于姜增辛是带来疫病的流言,更是甚嚣尘上。
直到第一个人的死亡。
这死亡像是拨动了什么机关,使得百姓都聚集在县衙外,这次不只是八里村 ,还有其它村子里的人。他们要求男县令将罪魁祸首姜增辛沉塘或是烧死,他们以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去除他们身上的病邪。
“她会给我们带来霉运。”
“一定是她给我们带来的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