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人谷
这首诗王清莞不仅仅是为了逝去的母亲写的,残纸的前八句虽然调子低沉,但看不出这是一首祭母诗。
有惊无险。
临走前,王清莞在九湘不解的目光中停下脚步,她问书桌后的中年男人:“母亲她的身体可还康健?”
王清莞的丈夫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回答了这句话就可以补足这些年来对王清莞做的亏心事。
“病得很重,你什么时候将长公主宴会上所用的诗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让你去见母亲。”
早见识过丈夫真面目的王清莞不会信他,更何况她从九湘这里已经得知母亲过世。
此举只是王清莞为了打消他心中可能存在的怀疑,让他误以为自己还将王清莞牢牢掌控在手中。
天边的红光比初见时消退了整整一半,这也意味着定安长公主府的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九湘这时才跟王清莞详细说着那边发生的事情,王清莞面带笑意,语气中全是钦佩:“她在三年前就能敏锐地发现这世上有我的存在,并给我送信,条件充足到不担心我会拒绝,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没想到在处理其它事上,也颇有风格。”
九湘将今晚的事情仔细复盘了一遍,她觉得王清莞的死亡或许没有那么复杂。
定安长公主的死因,从她审问驸马和儿子来看,或许另有隐情。
而王清莞……与定安长公主绝不可能是政务相关,否则王清莞的丈夫不会这么轻松的放她离开。
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同时得知定安长公主和母亲去世之后导致的心力憔悴——前者不仅使她的一半努力都付诸东流,而且得知了同她一样反抗着的知己中道崩殂的消息;后者是她存有三分余情的母亲。
一个打击她还能受的住,可这是连续的三个打击。
在受到这些打击的前一日她又在冷风中待了半天,身体本就受损的她又开始病倒,各种因素综合之下,无力回天。
或许王清莞在这几重打击下残存着一口气,但她的诗被丈夫和儿子看到之后,便对她痛下杀手。
书中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近乎一夜未睡的王清莞实在坚持不住,回来之后就闭目睡下,只剩九湘一个人神色惬意地看着天边的红云。
重要的是,王清莞和定安长公主如今已经彻底避开了书中的结局,她们的未来更不会如书中描写的那般凄惨。
浴火重生的人,蕴藏的力量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次日下午,定安长公主府昨夜失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滔天的大火不仅烧死了无数小卒,还将长公主的驸马和两个儿子也烧死了,尸体直到早上才从废墟里面扒出来,但已经分不清谁是驸马谁是下人了。
为了不污染皇陵,不得已之下只好挖了一个大坑,将所有人的尸体都埋了进去。
男皇帝可怜自己这个一夜之间成为了孤家寡人的妹妹,为了安抚,便将她接进了宫里远离伤心地,住进了她以前还未建造府邸时的宫中。
表面上看是这样。
晚上的时候王清莞也收到了长公主的来信,信上的字很少:按原计划行事。
这也是告诉王清莞她一切平安的意思。
王清莞将这封信销毁的时候,颤抖的手试了好几次才将烛火引到纸张上。眼看着纸张被一寸寸吞噬,她对九湘说:“我十九岁那年待在黑暗中,想出的办法,其实是嫁人。”
面对着九湘惊讶的面孔,她自顾自道:“你也觉得荒谬对不对?”
二十四年前,十九岁的王清莞在黑暗中睁开了她的眼睛,这时候她已经意识道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都不可靠。
她想要逃出去,想要反抗,只有通过外面的人。
宴会上她的大胆的举措触怒了自己的父亲,如今连房门都无法迈出,她需要想出一个与外面人接触的办法。
王清莞想到了结婚,只有结婚,她才能逃离这个家。
就在这时,王清莞知道自己被订下了婚约,她没有抗拒。
婚约的对象和她一样出身大家,颇有才名,据说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对方还不介意自己声名狼藉。
她会告诉对方,她并不是传言中那么不堪,她是被污蔑陷害的。
他如果得知了她的悲惨遭遇,肯定会助她一臂之力。
王清莞万万没想到的是,传说中的婚约会让她从存在着父亲的这个火坑,转而跳进另一个更大更深、更让她喘不过气的火坑。
满心欢喜地嫁过去,兜头而来的冰冷寒水如一个大手般将王清莞从旖梦中拖了出来,狠狠地摔在生硬的地板上。
她这时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之所以不介意她糟糕透顶的名声,不是因为他是正人君子,而是因为他也如王清莞的弟弟一样,盯上了王清莞的才华。
丈夫还有一个妹妹,就像曾经的王清莞被迫给自己的弟弟提供才华一样,妹妹为自己的兄长提供着才华。
妹妹年岁稍长,有了自我意识想挣脱这一切、却发现自己无法逃离时,绝望的她患上了癫狂之症,已经无法再供养他。他这才如毒蛇般将信子伸到了王清莞的身上,希望王清莞可以代替自己的妹妹履行提供才华的职责。
王清莞拒绝后,他甚至计划着杀了王清莞另择一个合适的人。
什么不介意她声名狼藉?一切不过是利益二字作祟。
杀掉王清莞另择她人为妻对王清莞的丈夫来说其实是下下之策,稍有失手就会让自己声名扫地,更何况王清莞的才华在京城中几乎无人能及,最好的方法是让王清莞选择服从。
思前想后,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用王清莞最亲密的人的消息来威胁她,这个人就是王清莞的母亲。
王清莞现在是什么处境,她的母亲不会不清楚。所以在女婿登门过后,丈夫将自己叫过去商讨这件事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意。
她不忍见到自己的女儿一身伤痕狼狈不堪,她要自己的女儿活着,哪怕自己的女儿会因此怨她,她不在乎这些。
只要时间稍长,王清莞自然会和她、和天下有过所有经历的女子一样,心中的不甘不愿全都消散地干干净净。
王清莞笑着叹了口气,好似大梦初醒:“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我之所以对母亲留有三分余情,是因为她在这个时候给了我一个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保住了我一条命。”
活着的她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样正在反抗着的人。
若是她当年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离开了人世,那她如今不会遇见定安长公主,更不会遇见九湘。
选择蛰伏的王清莞用布将自己可以刺穿坚硬颅骨的棱角包扎得严严实实,让自己在别人眼底成为一个认了命的可怜妇人。
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是为了让自己养精蓄锐。
所有人都以为王清莞已经被他们完全掌控在手心中时,实际上的她正悄悄地将自己在黑暗中编织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撒出去。
而定安长公主在信上所说的原计划,就是将王清莞这些年撒出去的网收回来。
定安长公主选择和王清莞合作,不是为了大发善心帮助什么苦命人,而是因为这张网可以帮她解决掉几个拦路的狗。
对于王清莞来说,这张网的意义就没有定安长公主那么轻描淡写——
处于黑暗中的人不仅有机会窥见了光明,甚至还有机会亲手将头顶这片黑暗撕开、撕碎,这教人如何能不激动?
第10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自收到那封信开始,定安长公主便如人间蒸发了般,没有关于她的半点消息。王清莞毫不担心对方会出什么意外,她正和九湘紧锣密鼓地为计划做着准备。
再次得到长公主的消息时距离她的五十大寿还有三天时间,这个消息是王清莞的丈夫带来的。
王清莞的丈夫的目的不是为了告知定安长公主的消息,而是催促王清莞交出用来给长公主祝寿的诗篇。
他的孩子年岁不小,想要谋个官职凭他的身份和权势轻而易举,但如此一来,难免会落人话柄,惹人嘲笑,而且也不会是什么要职。
最好的方式还是由陛下赐予官职……这次大寿在宫中举办,陛下肯定会来,一篇绝佳的祝寿诗必不可少。
他打算参加宴会目的虽然不纯,但莫名其妙的,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围绕着他。
在定安长公主府发生火灾的第二日,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会沉浸在痛苦中,无意举办寿宴,于是将原先准备的大寿礼物在祭拜驸马时已经送了过去。
如今又说举办寿宴,他们总不能空手而去。
陛下近来比以往更加看重长公主,为了让她从丧夫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又安排她参与早朝转移注意。
这算哪门子事情?
虽有好几个男臣子表示反对,但沉默的占了大多数,脆弱的女人临到暮年成了孤家寡人,这意味着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盼头。如果不是陛下相劝,只怕这个女人早就随着她的驸马一起去了。
他们即便不赞同觉得不合礼制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如此一来,他们这次备的礼还不能比上次薄,这叫什么事儿。
别人都会觉得沉浸在痛苦中的定安长公主无意热闹会取消寿宴,收到了那封信的王清莞不会那么以为,即便没收到的信王清莞也不会那么觉得。
定安长公主若是真对丈夫和儿子那么情深意重,也不会在杀他们时眼也不眨,没有半点心软,又怎么会为了几个男的停下脚步。
长期被关在宅院中的她都能看清的事情,定安长公主难道会看不清楚?
王清莞冷眼看着眼前的丈夫和孩子。
她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诗递了过去,她的丈夫打开看了一眼满意地交给身后的儿子,转身就往外走,少男怯怯地看了一眼王清莞这才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仿佛王清莞是个以人血肉为生的大老虎。
自从上次无由来地摔到地面上,回去发现屁股上有一个明显的鞋印子之后,他笃定王清莞的院子里有鬼,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进来,哪怕他在此期间求了各种佛和神,身上挂着的符咒多到都可以当衣服穿了。
坐在墙头上的九湘看到这一幕乐了。
瞧瞧,刚刚他那什么眼神?论虎狼,普天之下哪里有你们父男二人狠辣,连妻子和母亲都不放过,想着将她的血液吸干。
忿忿不平的她跳到墙外追上去又踹了少男一脚,对方尖叫一声惊恐地爬起来之后飞速没了踪影,这一举动引来了王清莞丈夫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许是上了瘾,九湘又绕到中年男人身后,打算将他的训斥声全部用泥土堵住。
然而一脚下去,训斥声是被泥土堵住了,但九湘还没来得及看中年男人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就在没放下的脚尖所对的远处草丛和假石间,看见了一张蓬头垢面的脸。
一张属于老年女人的脸。
她是谁?九湘莫名地想到了王清莞口中所说的,和她曾经担着相同角色的丈夫的妹妹,尽管年龄看上去并不相符。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对方。
斑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好久没换,脏到了一定的地步,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让它化成碎片。
最开始吸引到九湘的是那双眼睛。
清明澄澈,像是将一对琉璃放在了阳光穿过树梢后直射的山泉中,看起来和这具衰老的身体格格不入。
九湘的靠近对方毫无察觉,她的双腿高高地挂在假山上,上半身却低低地隐在草丛中,以一个异常扭曲的姿势在观察地面上黑压压的蚂蚁。
那双似琉璃又似泉水的眼睛一眨不眨。
看见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便无意识地以虬曲的手指做笔、以地面为纸开始写字。
就在九湘想换个方向看她写什么字的时候,她双手却魔怔般疯狂地将自己刚刚写的字全都擦去,哪怕已经擦得毫无痕迹也不停止,仿佛直到将那块地刨出一个小坑才会罢休。途中手被什么东西割出了血也没察觉,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
九湘仔细一听,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喘不上来,沉甸甸的,压得心中酸楚。
“不能写……不能写……”
“会……被抢走的……”
眼前人身份呼之欲出,正是她心中所猜测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