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嬴天尘
言下之意似乎并不把一国之君放在心上,至少其地位是远不及他眼前这位道友的。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旁人听都不敢听,越殊却只是理所当然地点头道:“确实不该给。一旦开此先例,皇家有眼不识珍物,若是时常索要,岂不是徒惹麻烦?”
“很是很是,道友这话在理。上上等的灵茶奉与那等俗人,何异明珠暗投!”
老道士哈哈笑着一挥袖。
说罢又给少年斟上一杯:“道友慢慢品,回头老道送你二两,可别嫌老道吝啬。”
若是旁人在此,见了这两人的做派,听了他们的言语,必然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盖因这两人一个是京中最负盛名的道观上清观的观主,一个是新鲜出炉的广安侯。
国朝崇道,皇室郁氏上数三代都是道教信徒,先帝幼时多病,甚至拜入上清观为记名弟子,此后渐渐病体痊愈,身体愈发健壮,乃至百战余生,一手打下大魏江山。
小道消息称,当年大魏太祖尚为黄口小儿时,前任上清观观主与之道左相逢,一眼就看出他头角峥嵘,是帝王之相,只是胎中带病,又有夭折之险。其后果然应验。上清观也因此成为有实无名的“国教”。
因着这层关系,哪怕当今天子在清源真人面前也时常以后辈自居。而满京骄横跋扈的勋贵子弟,无一敢在上清观惹是生非。
更有许多人家,巴巴地带着子弟来上清观烧香,只求清源真人能见他们一面,夸他们一句,给他们的婚姻与仕途带来助力。
毕竟,上清观观主的相面之术,大魏太祖用过都说好。
奈何上代观主去世后,现任观主清源真人一心潜修不问世事,从不在人前现身,也不接受任何人家示好,高冷神秘至极,便是皇子皇孙的拉拢亦不屑一顾。
直到半年前突然传出京中声名不显的新任广安侯解鸣蝉与清源真人一见如故,得他夸赞的消息,众人的反应都是又酸又羡。
若是让他们看到清源真人与越殊真实相处的情景,发现越殊在清源真人这里的地位不是欣赏的小辈而是忘年之交,甚至连珍藏的茶都送出来、敬他胜过一国之君……这些吃柠檬的人恐怕连眼珠都能瞪出来。
当然,更令他们吃惊的恐怕是两人话里话外都不将大魏天子放在眼中的作派,言语中隐隐透出几分与凡俗中人不同的味道。
对此,清源真人有话要讲:我辈修行中人,本就不同于追求功名利禄的俗人!
作为上代观主收入门下的唯一弟子,在师父去世后身边竟无一个同道之人可以交流,如今难得遇上一位志趣相投的“道侣”,是何等幸运之事,只有清源真人自己知道。
他不得不庆幸自己在广安侯上山那天恰巧与之相见,否则就错过了一位良师益友。
两人初次相遇的场景,清源真人至今想来都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苍穹如洗的晴日,他在山中枯坐多日,心烦气躁结束闭关,便迎面遇上一位看上去弱不胜衣的少年。
本以为萍水相逢,不想擦肩而过之际,却被少年突然一声叫住:“道长请留步。”
“……方才我观后山灵气流动有异,冒昧前来一探,不知可是扰了道长清修?”
不开玩笑地说,他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清源真人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上下打量眼前这位怎么看都像是凡人的少年,半是纳闷半是惊喜:“小友能感知灵气流动,莫非也是修行中人?”
回应他的是少年的微微一笑。
“从前不是,很快就是了。”
“……你说的‘很快’,就是让老道传你修行法门?”
一炷香后,在后山开启私聊模式的清虚真人对着面前“空手套白狼”的少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时很是有些哭笑不得。
转念一想,对方既然开口便道出“灵气”,纵然本身并非修行之人,应当也是接触过修行之人或者与修行有关的事物,既如此,二人何妨互通有无?
毕竟越殊求的又不是他师门的不传之秘,只是此界最普通最基础的大路货纳气法门。
清源真人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越殊并没有白拿法门,也取出了一卷自创的武道功法,他的功法来自昔日的妖武乱世,又经过几次改良,有别于这个世界的武功,本质上已算是炼气修仙之外的另一重超凡体系,价值远在《纳气诀》之上。
清源真人虽不明内情,却也能看出这功法的珍贵,将之视为一门稀奇的炼体之术,如获至宝,额外奉送了越殊不少与此界修行相关的常识,勉强作为补偿。
越殊边听边陷入沉思。
好消息,此界果然不凡,人类自古以来的修仙长生之梦在这个世界居然有望成真。
坏消息,而今他所处的地界是灵气微薄的世俗界,距离传说中的修真界隔着十万八千里,纵使清源真人也不知该如何前往修真界。而在这个灵气贫瘠的世俗界,即便天赋异禀,修行至寿终,也未必能够筑基。
上清观祖祖辈辈,除却初代祖师之外,不曾出过一个筑基修士,就是惨痛的先例。
“老道天资愚钝,修行至今一甲子,堪堪练气三层,此生已是无望筑基。”说到这里,清源真人叹道,“求道难,难难难!”
他连叹三声“难”,又劝道:“修真求道,贵在一心,远离诸多红尘纷扰。小友风华正茂,又有勋爵在身,足可享一世富贵,何必步上老道后尘,为虚无缥缈的长生蹉跎数十载?百年后再回首,未必无悔。”
越殊明白他的好意。
此界练气修士,寿限不过二甲子,其中又有多少光阴都在苦修?相较之下,倒不如荣华富贵度过一生呢。
但他选择拒绝。
“道长见谅,有望见识天上风光,教我如何甘为井底之蛙?”
“罢,罢,罢!”清源真人不再多劝,他索性给越殊讲了讲自身修行《纳气诀》的经验,“小友初次修行,若不介意,老道愿为小友护法。”有个万一,他也能及时出手。
越殊:“多谢道长。”
他当即坐下,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按照《纳气决》中的内容开始汲取天地灵气。
清源真人没想到他如此爽利,而且完全不担心功法有问题,真真是一腔赤子之心。
他看向越殊的眼神十分欣赏。
只是……
少年人心性未定,一心向往神仙之事,一旦踏上这条路,就知道这条路有多苦了。
这般想着,清源真人眼神一变。
天地间仿佛刮起一阵龙卷风,而风眼正是面前双目闭阖、如雕玉堆雪的少年,四方稀薄的灵气源源不断向他涌去,几乎凝成漩涡。
而少年的修为也在他眼前“肉眼可见”地飞涨起来。从起初半分灵气也无的凡人,到练气一层,练气二层,练气三层。
这才过去多长*时间?一炷香,两炷香,还是三炷香?这就追平了他一甲子的进度?
清源真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在做梦。
龙卷风散去,一身松快的越殊睁开眼睛,只觉得这具身体沉疴尽去,如获新生。
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灵气,担心一口气吸收太多导致根基虚浮的他将修为停留在初入练气三层的程度,便迤迤然从地上起身。
他向着怔在原地的清源真人打了个道家稽首:“多谢真人为我护法!”
清源真人回过神来,哈哈大笑。笑罢,他一摆手:“道友不必多礼!老道还未恭贺道友,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同道中人!”
自然而然改变的称呼预示着平起平坐的地位。原本萍水相逢的一老一少,从此交往渐密,成了上清观上下公认的忘年之交。
如此直到半年后的现在,哪怕越殊在修行之外还分心诸多,修为依旧一路来到了练气六层,这还是受限于灵气稀薄的缘故。
越是往上走,越是能感觉到这片贫瘠的天地对修行的不利。越殊渐渐意识到,要想筑基,非得前往传说中的修真界不可。
然而……
“此事何其难也!”清源真人对此也是一筹莫展,“我上清观祖师便是来自修真界,奈何祖师留下的遗训中未有丝毫线索。”
暂时带过这一话题,二人尽情畅谈,交流了一阵修行上的心得,清源真人突然开口:“还有一事,道友或许会感兴趣。”
“十日后,万年县将召开鬼市,诸多修行之人趁此一聚,道友若有意,何不与我同行?”
第172章 归一道主3
◎物外烟霞客,尘中求道人◎
越殊在上清观住了下来。
上清观清幽雅致,不受人事纷扰,灵机在世俗界首屈一指,着实是修道的好去处。
何况这里还有一位同道之人。
清源真人修为或许一般,见识却不短,至少做越殊修行路上的引路人是绰绰有余。
而越殊悟性惊人,又不吝分享其种种心得领悟,同样令清源真人受益匪浅,偶尔甚至会生出某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譬如先师当年传他道法都不曾如此易懂,先师复生,只怕都得在这少年面前自叹弗如……
转眼就到了鬼市开张的日子。
二人在当天上午抵达万年县。
作为帝京附郭县,万年县向来繁华,又有四海闻名的天行书院,文风可称蔚然。街头随处可见青衫士子,也有人着道袍、佩竹冠,广袖飘飘,隐隐与周遭格格不入。
寻了一处客栈落脚,清源真人便要出门:“鬼市须待三更,现下时辰还早,老道要去见几位老朋友,道友可是与我同去?”
越殊摇摇头:“旧友相会,岂好叨扰?真人且去罢。我有一位表兄在天行书院,难得来一趟万年县,正好寻他做个向导。”
他口中的表兄正是解玉华与方明哲的长子方湛,才十六岁的年纪,已有秀才功名,而今正在书院苦读,备考两年后的乡试。
方家与解家人丁皆不兴旺,这一辈血缘最近、年龄也只差三岁的兄弟俩自小玩在一起,直到方湛去了书院交集才渐渐变少。
方湛腹有诗书,正直磊落,在越殊过往的印象中向来是一位极为称职的兄长。无论是对亲妹妹还是表弟,他都是关爱有加。
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大半年前,见到越殊的第一面他就颇为惊讶:少年人挺立如松,昔日苍白的脸多了血色,一双眸子湛然有神,眉目之间透着看淡世间一切的气度,再不见昔日的愁云惨淡、形销骨立!
看来这位小表弟终于从双亲辞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方湛吊起的一颗心轻轻放下,脸上便也不自觉露出一抹开怀的笑。
在他观察越殊的同时,越殊也在观察他。
他身形比一般书生高大,自幼随母习武,蓝衫仗剑,看上去竟是兼具书香与侠气。
二人一番叙旧,问过彼此这半年来的情况,得知解玉华试图结亲的想法,方湛的剑眉直接拧成了疙瘩:“这怎么可以!”
倒不是他看不上越殊。
须知广安侯府女主人的身份在不少人眼中可是香饽饽嘞!哪怕这一任的广安侯既不能读书科举,也无法建功边塞,还成天沉迷于求道问仙,将来多半是个富贵闲人,难以恢复祖上荣光。但这样的侯府依旧令不少人家趋之若鹜——三代积累,家财丰厚,嫁进去就能执掌中馈,不用伺候公婆,又有一位养眼的夫婿日日相对,只要教好下一代,这日子真真越过越有盼头!
若是表弟和妹妹两情相悦,这桩婚事方湛绝对是举一万只手赞同的。但他心知这对表兄妹之间并无男女私情,母亲不过一厢情愿,妹妹方婉晴的态度他暂且不知,表弟明显不愿意,强行结亲岂非促成怨偶?
听表弟的意思,随着他“一心求道”的传言在京中纷纷扬扬,母亲心思也愈发急迫,几次三番提起这莫须有的亲事,唯恐他哪日就出家当了道士,方湛真是哭笑不得。
他没有指摘越殊一句,反而主动应承道:“此事交给我,我会劝母亲打消此念。”
越殊回到客栈时,清源真人尚未归来。他独自凭栏远望,眼看红日渐渐下沉,白日热闹的街市逐渐变得空空荡荡,而后,淡淡的雾气不知不觉便在暮色中弥漫开来。
当明月取代斜阳挂在天边,打更人敲响三更的鼓,客栈中一间间紧闭的房门打开。
夜色幽深,浓雾四散。
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走上街头,向同一个方向而去,其中亦包括清源真人和越殊。
路的尽头是废弃的城隍庙。
陈旧的神像被推到一边,一条宽敞的道路显露出来,两侧点点灯火如闪烁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