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嬴天尘
直到此时,越殊才一一问起他们的姓名、籍贯,得知众人都来自东海边的龙泉乡,此番是被恶吏逼得没有活路,不得不冒险出海捕鱼,险些落得“全军覆没”的境地。
这还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越殊轻轻一叹,语气煦地开口:“此岛不乏野物,却无猛兽,诸位且在这里待上几日,待我返程之际,再捎上你们一程。”
将总计十一名获救渔民安置妥当,越殊驾起轻舟,继续向视线中的“天之痕”前进。
此时距他离京已有一年之久。
这一路他并不着急,在大方向不变的情况下,沿途游遍山水,踏遍名胜古迹。一路诸多寺庙道观,无一不曾留下他的足迹。
降生于此世十七载岁月,过去十六年的见识,都远远不及这短短一年的所见所闻。
士人口中的太平盛世,民生依旧多艰,大部分百姓不过有衣穿,有饭吃,勉强待活。而远离红尘的深山中,他所见最多的并不是隐居世外的修士,而是猛兽大虫。
只能说上清观与万年县的鬼市拉高了越殊对此界修士的期待。出门一趟下来,他才发现世俗界修士的数量和质量着实堪忧。
此界灵气无不集中于名山大川,凡人聚居之处,本就贫瘠的灵气更是堪忧,故而但凡有心于大道的修士都在世外离群索居。
混迹于市井中的修士,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寿命将尽,就是前进无路。越殊甚至还拆穿过几个靠术法招摇撞骗的低阶修士,为免他们报复凡人,他都是当场废弃修为,而后送进官府,让官府依律处置。
以这些人修行者的身份,本不用在普通百姓之中招摇撞骗,随便寻个痴迷求仙的王公贵族露两手,就能混上一辈子的饭碗——识趣如后者,越殊便是见了也不会拆台——却偏要榨干百姓本就不多的身家。
这样的人,在越殊“二元化”的世界观中,自然被分配到“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之列。身为强者的他,支配其人天经地义。
见多了市井中不入流的修士,越殊之后的路线便深入荒郊野外、山川水泽,也拜访过庙宇道观,倒是遇上过几位有道真修。其修为或许不高,求道之心却甚是坚定。
以越殊如今的境界,和他们交流好比那科学家与幼儿园小朋友交流学问。要说能从他们身上受益匪浅是假的,但幼儿园小朋友的童言稚语未必不能给大科学家以启发,便是“愚者千虑”,都“终有一得”呢!
他就这样且走且停,一路游玩自然风光,一路与同道交流,足足过去一年才抵达东海之滨,首先就撞上了出海遇险的渔民。
考虑到渔民们归家心切,越殊加快速度,以真气推动轻舟在海上乘风破浪,一日一夜远行千里,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此时正是黎明。
一轮红日从汪洋尽头升起,粼粼波光泛起金红色的光辉。轻舟上,越殊睁开眼睛,日光穿透晨雾,在他眼底氤氲万千霞彩。
他的视线一眨不眨落在不远处。
“……海市蜃楼?”
第176章 归一道主7
◎物外烟霞客,尘中求道人◎
薄薄的雾气在海面上飘荡,但见丝丝缕缕云雾之间,巍峨仙山若隐若现。瑞气千条,霞光万道,有仙人御剑乘风而去……
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如此真实,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因缘际会映照在此方天地。
换作旁的修士,譬如清源真人,定然深信不疑,从此全副心思都用来追寻那仙山。只因仙缘在前,任谁也难以维持冷静。
越殊却是淡然以对。
他没有被眼前的“海市蜃楼”迷惑,反而第一时间观照己心,洞察出真相:“不,不是海市蜃楼,是我内心深处对修真界的幻想……被某种力量具现了出来?”
……不然的话,出现在眼前的诸般景象怎么可能与他过去脑补中的画面一般无二?
“所以……这是幻境?”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越殊凝炼而磅礴的心神之力化作无形之刃,猛然荡向四方。
霞光黯淡,瑞气消散,仙山破灭,重重仙人之影消失,只余眼前空旷寂寥的海面。
一道若隐若现的裂缝悬于海面上空,淡淡空间波动流转,宛如一扇半掩的无形门扉,“勾引”着每一个有能力看见它的人。
越殊身形未动,隐秘的心神之力已充当先锋,向无形的门扉中探去。伴随心神之力的漫入,越殊的一缕意识悄无声息降临。
下一刻,一枚硕大的龙瞳与他相对,赤金色眼瞳中流露出的无匹威严,足以将任何未经允许潜入的不速之客震得心神失守。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越殊。
他只是惊讶一瞬,便打量起眼前的物事:以龙躯为墙,两具不知死去多久的龙骨一左一右拱卫着大开的宫门,宫门之上,不腐不朽的龙瞳睥睨着来此的人。
这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龙门”……越殊在心中打趣一句,意识长驱直入闯过“龙门”。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方空旷的宫室,虽无摆设,但只凭其空间之大,便如同巨人的王宫,衬得人类在此渺小如蚁。
空无一物的宫室四壁上涂满壁画,画中主角均是一位青年。
他时而化作白龙,游荡于云海之间,兴云布雨与兴风作浪皆在一念之间;时而化作人身,华服锦衣,乘车出游,如君王銮驾经天而行,群妖俯首。
而这间宫室就是他昔日的行宫之一。宫门前的两条龙尸同样在壁画中出现,身份是行宫之主所斩杀的两条即将化龙的蛟龙。
……杀死敌人之后还将其尸体用来看守宫门,千千万万年如此,此举可谓“杀人诛心”!
从东到西依次看完四面“歌功颂德”的壁画,越殊目光终于落到旁边的廊柱上。
其上刻有一行复杂无比的上古文字,分明是第一次见副,但心神相感便能明白其含义——
[南海钓叟镇孽龙于此]
九个大字从上到下一气呵成,深深凿入在形如白玉的玉柱,杀气经年,依旧不散。
越殊立刻收回方才的评价。
一个“镇”字已经说明一切。将人家的地盘变成囚牢,以行宫囚犯行宫的主人,简简单单的一行字配上耀武扬威的壁画,反差感未免太强……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只是……环顾周遭空荡荡既没有“活龙”也没有“死尸”的宫殿,越殊只有一个疑问:不知本该被囚于此的囚徒去了哪里?是被镇得灰飞烟灭,还是另有机缘转劫重生?
龙宫水府之外,越殊把玩着掌心中蓦然滚烫的“石卵”,眼底露出淡淡的思索之色。
他的意识继续在行宫中游荡,寸土不曾放过,几乎将行宫内外上上下下翻了一遍。
这处行宫形同独立洞天,与如今灵气稀薄的世俗界格格不入。要么是此方世界上古仙神林立,只是如今灵气衰落渐至末法,要么龙宫水府本就来自另外一处地界,最大的可能便是众多修士所追逐的修真界。
第一种可能暂且不论,只论第二种可能,若是他能找到此方洞天从修真界来到世俗界的“路径”,岂不是可以“原路返回”?
只是这处行宫简直比耗子翻过还要干净,简直令人疑心那南海钓叟“镇压孽龙”的目的究竟是为民除害,还是趁机合法抢劫。
以上乃是笑谈。据越殊估计,大部分物品不是战斗中被毁便是被光阴所侵蚀。翻手镇压真龙的仙人作风不至于如此离谱吧。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翻到最后一间仓库时,越殊终于发现这里不是完全空空荡荡。仓库的角落里尚有一堆杂物,莫非是当初那位南海钓叟不屑一顾的战利品?
越殊如今运用心神之力比真气还要熟练,隔空御物不成问题。很快,他便将这一小堆杂物分门别类整理清楚:一类是奇珍;一类是晶莹剔透、内蕴浓郁灵气的圆形晶石,每一枚晶石大小形制都一模一样,越殊怀疑这是某种类似“灵石”的通用货币;最后一类则是以龙文写就的书籍,看不懂的越殊准备先收起来,日后慢慢研究。
将所有物品装入他找到的一枚储物玉牌中,越殊以心神之力卷起玉牌一路跃出,穿过无形的洞天之门。玉牌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一只摊开的手掌中。
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一握,或许是此方天地最大的一份机缘便被越殊收入囊中。
他的唇角不禁轻轻上扬。
本是为追寻修真界踪迹而来,不料却有意外之喜……此时越殊也明白过来洞天门前的幻境是怎么回事,大概是行宫自带,用以迷惑世人避免外人闯入的某种阵法,千万年前说不定还有幻境之外的绝杀之阵,只可惜连行宫之主都被镇守,时光洪流之下,当初看门的阵法又能剩下几分威力?
到如今,最多只能迷惑练气境界修士而已。遇上越殊这种境界与修为不符的存在,所谓幻阵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看穿。
不过,既然此处并无通往修真界的传送阵或空间裂隙,那么百年前在此消失的寻仙船队意外前往修真界的可能就微乎其微。
况且,那艘船队真的是在这里消失的吗?
鉴于幻阵的存在,越殊有理由相信,每一个来到洞天门前的人都将看到内心深处憧憬的景象。为追寻修真界踪迹而来的他看到了自己幻想中的仙山云海,那么,当年一路寻找船队的灵云上人是否也是在幻境中看到其心之所想,从而产生了误判呢?
出海寻仙的船队一去不回,在被风暴吞没与获得仙缘之间,她内心深处更希望是第二种可能,于是,幻境回应了她的所想。
意识到这个真相,越殊一时间不知是该如实相告,还是让对方怀着希冀度过余生。
先不说以练气境修士的寿限而论,她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万一真的存在奇迹呢?
越殊也不敢担保自己的猜测百分百正确,除非他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船队的遗骸。
……
轻舟一路急行,重新回到此前安置渔民的小岛,来回不过两日而已。越殊的到来让这两日坐立不安的渔民们立时精神起来。
他们原还担心仙人一时忘了他们。毕竟话本故事中不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吗?等仙人再来时,他们怕不是都成了尸骨?
对此,试图纠正自己并非仙人却纠正无果的越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用实际行动让他们安心:他周身真气浩浩荡荡,挥袖间斩树为舟,携众浮海而去。
渔民们的千恩万谢自不必多说,趁他们跪地叩拜的功夫,越殊如一阵轻烟般消失。
他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过县城时,想到渔民们口中控告的“恶吏”,在城中暗暗观察发现渔民们所言不虚,便顺手除此一害,与之有所勾连的枝枝蔓蔓他也顺便拔了。
做完好事不留名的越殊飘然远遁,只余一则难辨真假的传闻在东海当地传颂千年。
这一日,有人看见白日生雷,接连几道惊雷准确无比地劈在当地作威作福的几户人家宅中,从恶吏到豪强无一幸免,当场化为枯尸。又两日,一伙出海险死还生的渔民将其海上遇仙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结合白日惊雷之事,当地人合情合理地脑补出一则“雷君扶危济困斩恶除奸”的故事,且不断衍生。
或许是这个故事太过契合受尽欺压的百姓心中的愿望,千百年间传说竟始终不散。
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小事的越殊万万想不到,他就这样多了一个神明的马甲,且此后千百年几乎成为东海之滨的信仰根源。
已经离开东海的越殊倒是看见自身声望和功德的上涨。虽然他出手不是为了声望或功德,但杀人渣爆金币的事谁不喜欢呢?
Cos了一次游侠,越殊心情不错,只是这份愉悦在抵达下一处城池前戛然而止。
他蓦然抬头眺望远处的天空。
东北方向,煞气冲霄。
在越殊一眨不眨的注视中,但见风云卷动,金戈之气成龙虎,龙虎厮杀作一团。
那是解家三代人为国拼杀的战场,大魏王朝立国至今三十年始终不平的草原,中原子民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的东虏之所在。
这些年来,东虏连年犯边。起初,方从乱世中走出的大魏国力凋敝,只能以守为主。直到当今即位,大魏终于有能力反击,只是其间牺牲不可胜数,他这一世的父祖便是丧命于东虏之手。此仇此恨,越殊不曾或忘。
作为一名转生者,每一世人生越殊都是认真度过。这一世,尽管他矢志求仙问道,可该做的事,该尽的责任,又岂能不为?
第177章 归一道主8
◎物外烟霞客,尘中求道人◎
斜阳西下,荒草萋萋。
道旁的沟壑中,鲜血与尸体随处可见。远处的烽火台上,道道烽烟沿着边关蜿蜒升腾。
正值秋收,田边的麦谷却无人收割,反而遍布马蹄践踏的痕迹。村落中不见炊烟,亦无人声,唯有一声又一声乌鸦的哀鸣在回荡。
落日之下,乌鸦盘旋,衬得孤身行走在村落中的少年像是徘徊着人间的孤魂野鬼。
他走过布满血迹的小道,俯身为逝者阖上双目,神情沉静,瞳孔却愈发深黑。
这是越殊沿途遇上的第八个惨遭屠戮的村落。依照惯例,他将村中老少火化掩埋后,跨上拴在村口的战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