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刚笼着袖子走下台阶,却见来大总管躲在寿鹤后头,冲她挤咕两下眼睛。
尚盈盈心领神会,紧赶几步上前,压着声儿问:“大总管怎么溜出来了?可是万岁爷有示下?”
来寿一甩麈尾,笑得满脸褶子,“有桩喜事儿要告诉姑娘,刘喜带着猴崽子们在门外候着呢,专程送您去会见亲人。”
从前会亲都是干爹替她操办的,如今尚盈盈自己有了出息,少不得有人抢着替她鞍前马后。
“可今儿的差事还没办完……”尚盈盈朝麟趾殿的方向张望一眼,低声问,“按着往年的规矩,不都得等到晚些时候儿,前头散宴后才许去么?”
“嗐!”来寿笑呵呵地说,“这不是万岁爷的恩典么?允您家人在金箍子河那头的矮房里候着,正当年节下,叫您也过去吃顿团圆饭。您早去早回,省得家里人还得赶着出城,黑灯瞎火地折腾。”
说着,来寿从袖笼里摸出个绣五福捧寿纹荷包,瞧着便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尚盈盈接过一掂量,顿时眼眸圆睁:“奴婢之前领过赏银了……”
“姑娘甭声张。这是万岁爷额外赏的,说是给您家里添些嚼谷。”来寿朝东边努努嘴,侧身让道,“前头的宴过会儿也该散了,您抓紧时辰,赶快过去吧。”
“嗳,奴婢早些回来,说不准还能赶回宴上侍奉。”尚盈盈捧着荷包,心中感激又雀跃。
来寿却摆摆手,朝她挤眼道:“今日宴请的是宗亲,万岁爷怕您近来太累,特地吩咐不让您过去的——”
说到这儿,来寿还故意拖个长腔。
尚盈盈忽地抿嘴一笑,又有些无奈。
什么累不累的?分明是防着她见顾小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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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平门边上,刘喜正与两个小太监候着,见尚盈盈背着包袱出来,忙不迭地上前打千儿:“玉芙姑姑吉祥。”
刘喜侧身儿在前头引路,小太监们则捧着红布包袱跟在后头。
见没人留意,尚盈盈悄悄解开荷包,往里一瞥。黄澄澄的元宝映着雪光,刺得她眼皮一跳。
——荷包里竟然是金子!
摩挲着荷包里冰凉的金锭,尚盈盈心里头翻江倒海,懵然不知所措。
眼下金箍子河上都已冻实了,尚盈盈踩着冰面,越过利贞门前的红漆栅栏,来到一排挤挤挨挨的灰瓦矮房外头。
“里头都备好了,姑姑自个儿进去吧。奴才先回麟趾殿上,回头再来接您。”
刘喜事先听过吩咐,自不会杵在这儿碍眼,把包袱递给尚盈盈后,便躬躬身子离去。
尚盈盈沉下呼吸,满心激动地推开房门,迎面便见娘亲坐在炕沿上,神情略显拘谨。
而乍一见尚盈盈进来,尚母差点儿没敢相认,近前上下打量着女儿,半晌才嗫嚅道:
“盈盈?”
尚盈盈喜极落泪,轻唤一声:“娘。”
“我的儿……你这是吃了仙丹不成?怎么半年未见,竟出落得这般标致?”
尚母忙替尚盈盈蹭去眼泪,拉着她的手坐到炕边后,还不禁瞅个不停。
尚盈盈下意识摸了摸脸,恍然想起这还是自打十五岁往后,娘亲头一回见到自己不敷黄粉的模样儿。
个中情由,尚盈盈不欲多解释,便随口胡诌道:“主子恩赏的珍珠粉,搽着养人。”
说着,尚盈盈又掏出赏银,尽数交给娘亲:
“娘,我这半年攒了不少体己。趁这回见面儿,您便都拿回家中去,我在宫里也用不上……”
屋里炭盆烧得正旺,炕几上摆着八宝春盘,当中一只铜锅子咕嘟着热气,山鸡肉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尚母接过后,用皲裂的指腹小心摩挲,惊得差点把荷包掉进锅子里:
“盈盈,这里头得有多少啊?”
尚盈盈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儿,又夹了片山鸡肉到娘亲碗里,弯唇
笑道:
“回头您给舅父舅母拿一些,剩下的……便都留给妹妹置办嫁妆吧。”
提起二女儿的亲事,尚母顿时喜上眉梢,压低声音说:
“你小妹的婚事,的确有了着落。”
“如今有位姓崔的大人,年纪轻轻,又生得一表人才,在太常寺充任赞礼郎。之前秋夕那夜,他打马路过咱家胡同,一眼就相中了你妹妹……”
尚母笑容满面,喜滋滋地畅想:
“听说他深得上头器重,日后说不准还能放个从七品州同知呢!”
尚盈盈听罢,却忽然皱了下眉,斟酌着劝道:
“娘,这毕竟是妹妹的终身大事,您和舅舅更当多留个心眼儿。若诚如您所言,这位崔大人年轻有为,又胸怀抱负,那他为何不娶位官家小姐?偏偏挑中咱们这样的人家。”
虽说不能将人一棒子打死,但自来寒门士子若想尽快晋身,无外乎要仰仗岳家提携,不然也不会有那些榜下捉婿的笑谈。
这崔大人若是个胸无大志的,那便也罢了。既欲飞黄腾达,却又娶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岂不矛盾?
尚母闻言一怔,不愿相信这门好亲事可能有差错,便含糊道:“自是托人打听过的,兴许这位崔大人就是与旁人不同呢……”
说到一半,尚母又笑着将话头引回尚盈盈身上:“倒是你,如今在御前伺候,往后能不能求个恩典,请主子给你指门好亲事?”
提起皇帝,尚盈盈不由喉咙发紧,怕娘亲瞧出异样,忙垂下眼睫,轻声说:
“嘉毅王府的小王爷,您听说过吗?”
见娘亲点头,尚盈盈便三言两语,说起小王爷欲迎她做侧室的事儿。
本还担忧娘亲会大喜过望,游说自己接受,哪知尚母忽然有些急切:
“这这、这可不成……断断不成。”
“嘉毅王府很是气派,王妃也乐善好施,常带着府里人做布施,这些娘都远远瞧见过。”
尚母一把拉住尚盈盈的手,红着眼眶絮絮说:
“他们人家虽是好的,可这侧室再怎么说都矮人一头。高门大户里头门道也深,锦衣玉食总得有命享才是。”
尚盈盈垂眸看着腕上被攥出的红痕,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有些隐隐失落。总觉得娘亲对自己和妹妹的婚事,态度好似截然不同。
“更何况,他们顾氏的爷们儿都要上战场打仗,虽说如今天下太平,但谁也保不齐日后。”
见尚盈盈不吱声,尚母连忙伸手扶住她脸颊,极力劝说道:
“盈盈,咱不去掺和那些王侯家的事儿,娘和小妹都在家里等你回来……”
“娘,您放心。”尚盈盈扯唇笑了笑,柔声说,“此事女儿已经辞过了,万岁爷也不会强逼女儿嫁过去的。”
尚母这才神色自然起来,又想起那袋金锭,顿时不自禁地感慨:“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叫你修得这般造化,竟幸能到万岁爷身边当差……”
尚盈盈握银箸的手顿在半空,到底没说扫兴的话,只静静听着,与母亲吃这顿八年未有的团圆饭。
冻豆腐里吸饱鸡汤汁水,尚盈盈垂眼咀嚼着,竟忽觉咸得发苦。
外头天色渐暗下来,尚盈盈临送娘亲出门前,又忍不住叮嘱:
“妹妹和崔大人的婚事,您和长辈们还须再谨慎些。何况妹妹年纪还轻,也别太急着……”
窗子上突兀传来轻叩声,截断了尚盈盈的话。
见娘亲吓得面容紧绷,尚盈盈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心想许是刘喜来接,便上前去推开窗子。
外头的人果真是刘喜,可他大冬天的竟汗出如浆。热气从领口里往外直冒,活似刚揭盖的蒸笼。
“姑姑恕罪,奴才也不想打扰您见亲人……”
刘喜拿袖子一抹脸,极力压低喉咙,颤声说:
“只是您实在得过去一趟,万岁爷和顾小王爷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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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御教场,满地的积雪都叫鹿皮靴子踩实又踏碎。
晏绪礼连端罩都没披,只着里头的明黄缂丝龙袍,拳风扫过枯柳枝,震得枝头冰凌簌簌往下掉。
“你不就是觉着她生得好看?”晏绪礼怒声质问。
方才宴席之上,顾绥竟欲当众求娶尚盈盈。亏得晏绪礼反应快,没等他出口便断然喝止。饶是如此,宴上兴致也一扫而空。晏绪礼把这混账揪来御教场,满心只想狠揍他一顿。
顾绥格臂一架,靴底在雪地上蹭出两道白痕,仍不服输地呛声:
“当然不是!自打头一回见她起,我便觉得她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晏绪礼已气急踹了他一脚。顾绥踉跄退到兵器架旁,撞得十八般兵刃叮当乱响。
“万岁爷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顾绥滚身躲开,气愤扬声:
“实则您才是看上她那张脸吧?”
“胡吣!她便是丑若无盐,朕也喜欢她!”
晏绪礼拳拳凌厉,却到底在触及顾绥腹前时,收了几分力道。
“我也是!”
顾绥硬挨下这一拳,顺势抱住晏绪礼的胳膊往前拽。两人齐齐栽进雪堆里,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
荣王跺着脚横插进来,貂皮暖帽早歪到了后脑勺,露出的鬓角也叫汗浸得打绺。
“哥、哥……别打了哥!”
荣王拽完这个拉那个,跟拉磨的驴似的来回打转:
“靖之!你也快认个错,别跟你九叔犟嘴——”
晏绪礼从雪里挣出半身,忽地摸到块冻硬的土坷垃,扬手便要砸。
荣王吓得赶忙扑上去,用身子挡在前头:“哎呀哥,使不得使不得!这要是砸出个好歹,等过几日二月二太庙祭祖,朝臣的唾沫星子能把您淹啦!”
顾绥趁机一个鲤鱼打挺,抹了把热汗大嚷:“万岁爷要砸便砸!我偏就要娶玉芙姑娘!”
“你——”
晏绪礼把荣王从身前搡开,大怒欲叱,到口的话却又卡在唇边。
沾亲带故便是这点不好,想骂人的时候都张不开嘴。若是一个不留神儿,都怕把自己一同骂进去。
尚盈盈跟在刘喜身后,跌跌撞撞奔到御教场时,正见晏绪礼从雪地里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