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夜幕下的御书房静谧孤寂,融融烛火透出窗棂子,撒了遍地碎金。尚盈盈见状,便知晏绪礼果然没歇息。
来寿原本靠在墙根儿底下养神,听见响动一抬眼,又不禁使劲揉了揉眼眶子,竟见果真是贵妃,这会子已快走到他脸上。
想起万岁爷的吩咐,来寿三魂七魄齐飞,急急迎将上去,哈腰挡住尚盈盈的路,笑呵呵道:
“贵主儿吉祥!万岁爷还在里头处
理朝政呢,您只管回去歇着,万岁爷批完折子便回了……”
尚盈盈咬紧唇瓣,死死憋住眼泪。不成想这等“皇上在忙朝政”的烂借口,有一日也会把她拦在门外。
尚盈盈脸皮薄,换作平日吃个闭门羹,大抵便知难而退了。可她如今是双身子,似乎胆儿也多长出一个来,不躲不避地往里闯。
来寿见状哪儿敢上手拦,都快给尚盈盈跪下了,求爷爷告奶奶道:“嗳唷,贵主儿饶命呐,甭为难奴才啦。”
正求饶间,巧菱这姑娘已把门帘子掀了。尚盈盈到底年纪轻,怀着身孕腿脚也灵便,哧溜一下便钻进去,空余来寿在门外急得直跺脚。
御书房里,晏绪礼正阖目陷坐在软榻里,烛火映照着他侧脸,勾勒出俊美非常的眉眼轮廓。
身边炕几上空空如也,连个笔墨纸砚都没有。再扭头儿一瞧,折子都整整齐齐地摞在御案上呢,他哪里是在处理朝政?
听见门槛前传来动静,晏绪礼烦躁掀眼。呵斥的话已涌到唇边,却在看见那道倩影时,赶忙顿住。
晏绪礼先是晃神不敢置信,而后眉眼一舒,脸上肉眼可见地化开温柔,起身迎上前问:
“盈盈?你怎的过来了?”
发觉晏绪礼的确是在骗她,尚盈盈本都在门口踯躅起来,心头萌生退意。
可遭晏绪礼这么一唤,尚盈盈立马又忍不住委屈,倔强绕开腕子,嘴里连珠炮儿似的嗔起来:
“万岁爷,您若是心里怨臣妾,闹得连窝都不回,觉也不睡,那咱们就趁早豆腐渣蒸窝头——散了吧!省得连累您熬坏身子,臣妾倒成了千古大罪人。”
兜头一顿数落砸下来,晏绪礼听得是气血上涌,目眩魂摇,急忙跨上前,追着尚盈盈发问:
“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好端端的,怎么就吵着要散了?”
“您整日里不着家,回来了也躲着不见臣妾,这也叫好端端?”
哪知甫一张嘴,泪珠子就先滚落下来,半点儿气势也无。
恨自己忒不中用,尚盈盈攥着帕子直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瞧她气成这样儿,晏绪礼真是恐慌万状,骇得欲死。也不顾尚盈盈推拒,晏绪礼执着地拥她入怀,抵在墙角垂颈啄吻。这会子已是顾不得章法,全然是逮着哪儿亲哪儿。
好容易哄得尚盈盈稍止住眼泪,帕子也在挣动间甩去地上,晏绪礼不敢再拖,赶忙解释道:“好盈盈,朕并非存心不理你,更甭提什么怨不怨的话,朕只是……”
见尚盈盈扬起脸儿,一双狐狸眼浸在雾气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晏绪礼指尖微颤,终是败下阵来,哑声道:
“盈盈,对不住……宥儿没了,朕心里实在发疼。可他又不是你的孩子,只是朕自个儿的骨血。”
捧起尚盈盈泪湿的脸,晏绪礼抬起拇指,轻柔蹭过她眼下:
“朕知道,瞧朕为旁人生的孩子伤怀,你心里肯定不痛快。朕躲着你,只是怕你见了难受。本想着等缓过来些,再去燕禧阁里陪你……”
说到此处,晏绪礼突然哽住,额头抵住尚盈盈,悔恨道:
“没想到,反倒害你哭成这样儿,都是朕的不对。好盈盈,我给你赔罪,你就别生气了,也甭再说那些剜人心窝子的话,好不好?”
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个缘由,尚盈盈眼前又模糊起来,带着浓重鼻音,忿忿数落道:
“糊涂话!”
“孩子骤然没了,您伤心不是应当的么?您若跟没事儿人似的,臣妾才真该害怕了呢。”
尚盈盈哭得直吸鼻子,无奈帕子撇去地上,她自个儿又捡不着。
一把攥来龙胳膊,尚盈盈报复似的拿他袖子蹭脸儿,像头被惹怒的母狮子,再也装不住温吞模样儿。
“更何况大皇子走了,臣妾这心窝子里头,何尝不跟铁蒺藜刮过似的?臣妾早说了不介意,又何时那么雀儿肠肚过?”
尚盈盈拉过晏绪礼的手,大喇喇地让他往自个儿胸前按。
掌心下忽而钻进丰腴软肉,晏绪礼都好几个月没同尚盈盈亲近了,登时喉头直滚,再也按捺不住,去吻她喋喋不休的丹唇。
托稳尚盈盈后腰,晏绪礼抱她去榻上坐着,唇舌却始终没分开。蹭在一处纠缠半天,也不知是谁先动的尖牙,齿间竟尝出淡淡血腥味儿,这回倒是两只野兽碰了头儿。
生怕再这么下去要惹祸,晏绪礼连忙放开尚盈盈,喘息着笑道:
“你活得忒假。”
尚盈盈伏在榻上,浑身都亲得软和下来,闻言立时又竖起柳眉,扭脸儿恼道:“您骂臣妾是贾老太太转佛珠,充个假(贾)善人呢?”
“岂敢岂敢?”
晏绪礼脱下袍子,殷勤地挤上小榻,搂着尚盈盈安抚。抬手摸摸她腹前,晏绪礼颇有些心虚,暗悔方才亲得太凶,没惊着宝宝儿吧?
“朕知道盈盈没说违心假话,你就是心肠好。但有时候儿……人是不该这样大度的。”晏绪礼深吸一口气,凑来尚盈盈肩窝里,含糊不清地说,“就因这一茬儿,朕起初还总爱生闷气。但后来细想想,这原也怨不得你,你只是被这污浊世道规训得太多。”
所有人都告诉她,女人要相夫教子,不能善妒,当主母的要对妾生子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地抚养长大。晏绪礼毫不避讳地说,他就是这些礼教条文的受益者,他完全可以安安生生地躺着,享受尚盈盈的贤良淑德。
但他不想这样,他更希望尚盈盈自由,希望她真正快乐。
不懂晏绪礼在絮絮叨叨说什么鬼话,尚盈盈心里还惦记着前事,倔强地从晏绪礼怀里钻出来,坚持说道:“臣妾知道万岁爷英勇盖世,但凡事也不能大包大揽,一肩扛着。臣妾难过的时候,您都能舍下一切陪着臣妾。如今您心里不好受,也该让臣妾过来陪着您。”
尚盈盈软下声气儿,搂住晏绪礼脖颈,微微羞赧地说道:
“咱俩是夫妻,这辈子都要互相扶持着走完的,对不对?”
这句话像道雷鞭劈进晏绪礼天灵盖,激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某种讯信,尚盈盈在明明白白告诉他:
我要跨过那道坎,来你身边了。
晏绪礼大喜若狂,忙不迭地应道:“没错儿,盈盈说的对,咱们是夫妻,咱们就是夫妻……”
尚盈盈被蹭得发痒,笑中带泪地直缩脖颈,又轻声说:“大皇子忒可怜见儿的,您便给他追封个亲王吧,丧仪也能办得风光些。”
“还有文婕妤……她毕竟跟了您那么些年,又实心实意地抚养过大皇子,”尚盈盈顿了顿,觑着晏绪礼脸色说,“更何况,您还得接着用文大人不是?追封个妃啊嫔啊的,大伙儿脸上也都过得去,臣妾又不会跟个死人较劲。”
晏绪礼却没多犹豫,坚决摇首道:“朕肯用文家,那是他们全族的荣幸。文氏自作孽不可活,朕没叫旁人受牵连,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尚盈盈轻轻抿唇,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对朝堂里那些弯弯绕绕知之甚少,心肠又软得跟新蒸的糯米糕似的。肯定不像皇帝那般铁腕有魄力,不会低头讨好任何人——
那倒也不完全是,晏绪礼很爱讨她欢心来着。
尚盈盈心里又感动起来,忍不住絮絮宽慰说:“万岁爷且宽宽心,大皇子虽福薄,可臣妾这肚儿里,还有个会翻身的小祖宗呢。来日便叫它替大哥尽孝,在皇父膝下承欢。”
“盈盈,别这么说。”
晏绪礼忽然张口,尽量轻柔地打断尚盈盈所言。
忽然间,晏绪礼竟在她身前半跪下来。虚搂着尚盈盈的腰,晏绪礼隔着衣裙,嘴唇贴来她腹前,虔诚地印下柔吻:
“咱们的皇儿,才不是谁的影子……”
晏绪礼嗓音哑得快说不出,却仍固执地纠正道:
“它是朕独一无二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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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天边放晴。灿烂日光映照着朱墙,向上漫过慈庆宫的金字匾额时,竟像镀上一层血色。
凤轿还未在宫门前停稳当,便听得刺啦一声响,傅瑶竟等不及宫人打帘,自己扯断了珍珠帘穗扑
下轿辇。
“皇祖母!皇祖母啊!”
傅瑶哭得金丝狄髻都歪了半边,九凤衔珠的钗子斜插在上头,活像个疯妇。
桂嬷嬷被这情状一唬,差点摔了手里的老君眉。回身把茶盘递给小丫头,桂嬷嬷忙掏出帕子,去揩皇后脸上的粉泪:“皇后娘娘当心,仔细哭花胭脂……太皇太后已经起身了,刚用过早膳,奴婢这便扶您进去。”
傅瑶刚遭雷霆劈过,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跌跌撞撞地便往阶上扑。
殿内,太皇太后正让宫女篦着头,闻声连忙握来龙头拐杖,迈着步子出来,皱眉询问:
“皇后这是……”
话音未落,傅瑶已扑通跪倒在青石砖上,拽着老人家裙角哭嚎:
“皇祖母救命!万岁爷说要废了臣妾!皇祖母,您可千万得救救臣妾……求您让首辅大人多劝劝万岁爷,劝怹三思啊!”
傅瑶自个儿家中已是戏班子垮台,只能指望太皇太后替她做主。太皇太后的侄儿可是当朝首辅,在朝中说话定有分量。
绝口不提自个儿做了什么,傅瑶把祸头全然推去尚盈盈头上,直道:
“臣妾知晓万岁爷稀罕贵妃,稀罕贵妃肚儿里的龙胎,可即便如此,怹也不能……”
傅瑶仿佛悲恸至极,禁不住掩面哭泣:
“怹也不能抛弃发妻啊!”
没等太皇太后张口,忽听得殿外传来一片哆哆嗦嗦的请安声,似乎是提起“万岁爷”几个字。
傅瑶打了个哆嗦,怯怯缩到太皇太后身边。
下一瞬,晏绪礼果然昂首阔步地迈进来。
皇帝应是刚下朝,身上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刚摘下的十二旒冕冠,都叫来寿捧在怀里呢。
身着帝衮来拜见长辈,到底有些失礼。只是再如何不成体统,此时此刻,任谁也比不过皇后。
眸光冷冷地掠过傅瑶,晏绪礼抬手一撩袍角,膝盖点地,沉声道: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第68章 改立贵妃为后。……
仲夏日头像个赤金球儿,渐渐爬上重檐歇山顶。
燕禧阁前,柳烟花气徐徐浮动。尚盈盈挽着慵妆髻,纱衣上沾了几滴晨露,被熏风吹得飘飘荡荡。
尚盈盈自个儿碰不得剪子,便只管坐在树荫下头,笑吟吟地指点小宫女们裁花枝。
漱玉廊子前,翻雪和滚金领着猫崽儿们,溜溜哒哒地跑过去。幼猫活泼好动,翻出肚皮滚去芍药花边,冷不防惊起两只白蝶,反把自个儿吓了一跳,引得众女哄笑。
见尚盈盈低头给小猫摘草屑,杏书随手接过枝彤云牡丹,偷簪在尚盈盈髻间。
尚盈盈伸手摸了摸,觉出是朵鲜花儿,不由莞尔勾唇。抬脸儿的刹那,艳光羞煞花王。
酌兰眼前一亮,直拍手道:“娘娘裙色太素,果真还是要染些鲜活气儿才好。”
不欲扫大伙儿的兴,尚盈盈安生戴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摘下,搁去石桌边:“哲王那孩子前儿才发丧,入秋以前,本宫还是甭戴花儿了,也算是尽尽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