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观客
“好,你现在摘掉纱巾。”
纱巾摘离眼睛,少了一层白蒙蒙的阻隔,视野更加清晰,紧接着出现一束绳子,偏细,通常用来编织手绳。
“这是什么颜色?”孟含月举起其中一根绳子,“看清楚了,再告诉我。”
“红色。”
“没错,那这根呢?”
“橙色。”
“嗯,也对了,这根呢……”
一连辨认一整束的绳子,每根颜色都答得准确无误。
“克晦。”孟郎中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举着一样东西,“告诉我,这是什么?”
江朔华循着声音看过去,辨认片刻,回答:“是砚台。”
又辨认了三四样的东西,孟郎中再走回来,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脸上终于浮现完全轻松的笑容。
“痊愈了。”
他茫然地眨眨眼睛,坐在原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扭头一看,是孟含月。
“傻坐在这里做什么?”她笑得欣慰,“还不赶紧去见见伯母和阿榆?她们就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对,我要去找她们。”
江朔华习惯性地往身边摸索找竹棒,却摸了个空。
“你还要用竹棒?”孟含月抿唇笑笑,“没竹棒就不会走路了吗?要不我扶你去?”
他避开她伸出的手心,迅速起身,脚步一歪,险些没能站稳。
孟含月连忙伸手。
“月儿,不要扶。”孟郎中及时阻止,“他这是因为长久待在黑暗里,暂时还不习惯,让他自己走。”
江朔华朝孟含月点点头,稳住脚步,走到里间门口,捏住布帘一角,缓缓掀开,一步跨出去。
外间坐着两个人。
妇人年过三旬,穿了身圆领对襟长袄,搭着一条绀青色的马面裙,梳了莲心圆髻,斜斜地插着一支桃木簪,简单素净,看起来有些旧。
那是他十二岁时,向街口做首饰的木匠学的,亲手雕刻,送给母亲。
紧紧挨着妇人的是位年轻姑娘,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身碧水蓝的交领衫裙,乌黑长发挽起,发尾束成一束,搭在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迅速浮现一层薄薄水雾。
“娘。”江朔华哑声开口,“阿榆。”
“哥哥……”
江望榆两步奔到他的跟前,伸出双手想要抱他,又僵在半空中,往后一收,十指互相绞弄,明丽秀美的眉眼皱成一团。
“阿榆。”
江朔华轻轻抱住她,一如四年前,父亲去世后,他抱着哭泣不已的妹妹。
“你比两年长高了呢,都快跟哥哥一样高了,也更漂亮了,哎呀,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
“哥哥……哥哥……”
江望榆靠在兄长的肩膀,双手用力死死环住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再也抑制不住眼角的酸涩,眼泪一齐涌出来,渗进衣裳,晕开深深湿痕。
肩背被人轻轻拍动,兄长的手掌轻缓温柔,是记忆里熟悉温暖的感觉。
“别哭,榆儿,别哭……”董氏的声音带着明显泣音,“这是大喜的事情,哭什么……”
“娘。”江朔华看向母亲,尽力控制自己不要落泪,“您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
董氏看着儿子,努力勾起嘴角,眼前依旧被泪水蒙住,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是好了很多,你长高了,也瘦了。”
江望榆退离兄长的怀抱,脸埋进掌心,闷头冲到屋外,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溜,坐在地面,缩成一团。
太好了。
哥哥的眼睛终于好了,时隔两年一个月二十三天,哥哥终于能再次看见世间万物。
泪水压根止不住,不停地涌出来,透过指缝,流到膝头,打湿衣裙。
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用力擦拭眼角,仰头看向来人。
“给。”孟含月同样蹲下来,塞了一条帕子到她的手里,“擦擦。”
江望榆吸吸发酸的鼻子,闷闷地应了声,捏住帕子使劲擦干眼泪。
“好点了吗?”孟含月柔声问,“缓过来了的话,可以进屋听阿爹说医嘱吗?”
帕子被泪水完全打湿,她胡乱握在手里,撑着膝盖站起来,哑声应道:“能。”
一同走回屋里,董氏坐在江朔华的身边,眼角泛红,脸庞残留深浅不一的泪痕。
孟郎中坐在对面,见两人进来,摆手示意她们坐下,等江家三人平复激动的心情后,方才开口。
“克晦的眼睛目前已经痊愈,接下来的五天是观察期,依旧不能大意,不可以直视光线强烈的地方,像午间阳光灿烂,最好在眼睛绑一条薄薄的纱巾,对了,晚上光线不好,不要看书……”
江望榆高高地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将孟郎中详细周全的叮嘱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药的话,暂时每天只在午时正喝一副,克晦,你每天自己按睛明穴、风池穴、四白穴等穴位,早晚各一次。”
孟郎中停顿一下,“我等会儿教你,还有保持心情愉悦,少忧思,如果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或者月儿。”
“是,我一定牢记于心,也一定会做到。”
江朔华
沉声答应,旋即起身,朝着孟家父女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
“大恩不言谢,您二位的恩情,我江朔华铭记于心,此生绝不敢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务必直言,必当尽我所能,报答恩情。”
江望榆跟董氏同时起身,亦朝两人行礼。
“伯母,您别这么客气。”孟含月扶着董氏,“您跟伯父以前救了我和阿爹,不也没有找我们追要什么答谢吗?”
“是呀。”孟郎中摇头笑笑,“我们两家关系不必讲这些客套话,只要克晦痊愈就好。”
“孟郎中……”
“阿榆。”孟含月打断她,故意夸张地狮子大开口,“哎呀呀,要不你先把诊金结了?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还想着去京城最大的酒楼大肆庆祝一番呢。”
“别瞎说,都是快满十八岁的人,还在乱说话。”孟郎中假意斥责女儿一句,“诊金不给也行,之前在文渊阁借的医书,还辛苦十五完整抄写下来,比银子更贵重。”
江望榆当即决定再找元极帮忙从文渊阁借医书。
孟郎中特意选在午后,趁着外面光线不会刺眼,来摘纱布。
现在纱布已拆,又教会江朔华如何揉按眼睛周围的穴位,孟郎中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阿榆。”孟含月同样提着一顶药箱,目光掠过她的眼角,“按照你的计划,我就不给你留药膏了,这是药粉,你明天早上记得涂,脸色看上去会像感染风寒。”
江望榆接住瓷瓶,认真道谢,送两人离开,转回到兄长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
“哥哥,这是几?”
“一。”
“那这是几?”
“六。”
像小时候学算术一样,她比了五个数字,听到兄长全部准确无误地说出来,脸上洋溢灿烂笑容。
“不行,不能再数了。”江望榆连忙催促,“哥哥,你去休息,我去厨房帮阿娘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肴。”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席间,她看着江朔华动作自若地夹菜舀汤,眼眶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用过晚饭,她板起脸,叮嘱道:“哥哥,你绝对不可以看书,不然以后我不给你看任何天文历法的书。”
“放心,我盯着华儿,保证不让他看。”董氏把佩囊递给她,“榆儿,夜里当值小心些。
江望榆答了声好,抱着东西赶向观星台。
与同僚交接时,她故意转头咳嗽几声,哑着声音开口:“抱歉,最近有些着凉。”
同僚倒是客气关心道:“身体为重,江灵台不必每次都这么着急。”
目送同僚和天文生离开观星台,江望榆捧着册子,注视西方落日。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正好写下落日时刻,转身看向他,唤道:“元极,你来了。”
贺枢笑着走近,这才看清她的眼尾通红,眼睛微微发肿,刚才的声音也似乎带着几分嘶哑,眉间笑意刹那消失。
“你哭了?”他冷声问,“谁欺负你了?”
第62章 计划互相归位
贺枢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钦天监的人员。
经过七月下旬的整顿, 如今钦天监的风气好了许多,不似之前懒散懈怠,那些心思不正的人员也被敲打过, 安安分分的。
新提拔的那个姓李的监副为人应该不错,不像前任那样嫉妒防备有能力的年轻下属, 更没有听她说过与新任上司有何冲突。
难道是礼部?叫她推演吉日良辰, 言行恶劣?还是太仆寺……
正当他将朝堂近况想了个遍时, 江望榆疑惑出声:“没有人欺负我,你怎么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贺枢盯着她泛红的眼睛,指尖动了动,贴在身侧没有抬起,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因为喜极而泣。
但真实原因不能完全告诉他,可他又是真的关心自己, 她瞅瞅他紧蹙的眉眼, 犹疑着吐露一半的真话:“我遇到非常非常开心的事, 太高兴了,没忍住就哭了。”
一说完, 怕他追问,她连忙转身避开他, 仰头观测天空。
她不愿意告诉他。
贺枢盯着她, 抬手按了下心口,呼出一口闷气,旁敲侧击:“回春堂最近开门了吗?”
江朔华已经复明,医馆一直关门影响口碑,江望榆之前听孟含月提了一句,说:“明天开门,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之前送的香囊不错, 不过被大橘咬坏了,我想着有空再去买一个,挺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