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朝朝
咽下这口气之后,又觉得不妥,自己是个帝王,在一个小娘子跟前,为何这般束手束脚。
“今日是太子对你不敬在前,你不满是寻常。我不过是想说,他而今一十有八,比你还长上两岁,许是一时没法适应,你身为母后,体谅一二即可。”
这话,听起来像是替杨琮开脱,可末尾的转弯说道即可,又有一点怪异。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若是太子往后再有如此行径,我可以收拾他了?”
“你!”杨恭一口粳米粥噎在嗓子眼儿,“这话?”
崔冬梅听不得,“这话如何了?陛下是觉得我年岁小,即便是身为母后,也要受人不待见了!”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意思!我看在你今日替我说两句话的份上,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如此不是让你来说我的不是的。你若是觉得我不好,明儿一早,我去请罪。再有,往后见着太子和太子妃,我躲着就是了,反正都是我惹不起的人。”
说罢,小娘子一把甩开碗碟,不吃了。气呼呼侧身坐着,像是个生气的小豹子。
杨恭自知说错了话,惹人不开心了,想说个什么找补,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从前他身为大将军,不服就杀,如今他作为陛下,朝臣心悦诚服,哪里遇见过这等境况。
一时没辙,杨恭多吃了两口糙米羹。以前在杨家当万年不受人待见的杨二公子的时候,糙米羹吃得不少,如今再来,却觉得有些不同。
不少细细碎碎的粗粝,在口腔蔓延,继而磋磨喉咙,伴着一肚子的气没入肺腑。
沉吟良久,“你这脾气得改改,成了皇后要有个样子,要学会听人说话。我方才之言并非是让你躲着,而是说,皇家颜面,前朝安定最为重要。其次,皇后的颜面也重要。琮儿是我儿子,刘氏是儿媳,他们二人对你不敬,便是对我不敬。可训斥,可责备。如此也莫要忘了,你初来皇城,比不得他们二人,加之你们从小相识,徒然身份转变,要有个适应的时日。你若由着性子来,莽莽撞撞冲上去,头一个受伤的不定是谁。你要是有个不好,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杨恭带着些怒气的话,缓缓而来,仿若一股清泉,裹挟幽香,夹带温暖,徐徐流入崔冬梅心中。
她生在清河崔氏,多少人羡慕不来,还未长成,又遇阿爹和杨家奋战开国,一跃成了在文臣和武将当中,都遥遥领先的地位。自小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子,哪里听得进旁人说她不好。
这种话,以前父母说过,大哥和大姐也说过。她从来都是过耳不闻,从未上心。
而今徒然从杨恭口中说来,多了一丝旁的味道。
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亲长,还有别人不计较地对她好。
双眼酸涩,热泪盈眶,“你这话,还是说我要忍忍了?”
饶是她误会他了,小娘子傲气的姿态,如何也不肯弯腰下来。
“胡搅蛮缠。”杨恭不信,崔信教导的姑娘,听不懂这话。
“我就胡搅蛮缠了,陛下要如何?”崔冬梅来了劲儿。
晚膳闹过一场,后头寂静许多。夜来,崔冬梅散了别扭劲儿,有些开心,允了杨恭在东侧间沐浴。
哪知,杨恭沐浴到一半,香香、脆脆两个小丫头子,不知做什么去了,正阳宫女官亲来禀告崔冬梅,说是陛下在东侧间叫人,让人送件中衣过去。
崔冬梅不知为何杂碎事务,也能落到皇后身上,当即将女官好一通责骂,骂得她低头不言语,面如彤云。
觉得差不多之后,在女官那句“陛下不喜宫婢伺候”的解释当中,崔冬梅接过女官递过来的中衣,朝东侧间走去。
目下的东侧间,很是奇怪,她已然快到屏风前,半个鬼影子也没瞧见。想要使人搭把手也是不能。念着杨恭此前的话,句句是为她考虑,不忍使人多等。
他身为陛下,若是等急了,谁知会不会一个诏令,让她不好过。
及至山水屏风之后,但见雾气氤氲,袅袅青烟。山水屏风四角,不断散出热气,恍若仙境。
崔冬梅走到屏风后站定,轻声喊道,“陛下,中衣送来了,放在何处?”
寂静无声,许久的寂静无声。
静得可怕,崔冬梅想着,这恐不仅仅是不喜宫婢伺候,是不喜姑娘伺候!所有的姑娘都不行!
一时之间,手中的中衣,好似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握也不是。
“陛下,放在何处?”
崔冬梅屏气凝神听着,不肯错过一丁点响动。只听屏风后传来水声,断断续续,时而低沉,时而汹涌,末了,汇聚成响亮的淅淅沥沥,像是有人起身,像是有人转身,又像是有人将自己藏于暗处。
“给我便是!”
说话间,屏风一侧伸过来一只手,雄浑有力。分明就在眼前,却是如何也到不了的距离,只因屏风和浴桶之间,隔着一条银河。
崔冬梅默念“男女授受不亲……”,一面抚着屏风的框子,一面朝内伸手。
一来一往,仍旧隔着半个银河。
雾气汹涌澎湃,迷人眼。崔冬梅时而看得见伸过来的手,时而看不见。她的双眼花得厉害。
“罢了,你扔过来也是一样。”
像是明白崔冬梅的窘迫,杨恭突然出声。
听罢,她如同被人解救,登时将手中的衣衫朝杨恭一扔,撒腿就跑。
从未见过这等光景的小娘子,落荒而逃之下,忘了自己还一手抚着屏风框子,连带着拉扯屏风,朝自己一侧倒去。
第16章 要开始收拾人了
用于隔断的四扇大屏风,忽然如同一阵阴风朝崔冬梅袭来。她生在武将之家,可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有功夫,觉得恍惚之中,转个几个圈,又听噼噼啪啪的轰然倒塌之声。
等她回过神来,只见自己像是个小鹌鹑,被人抱在怀中。
惊魂未定,不等她看清眼前之人是谁,便听这人训斥,“你好好一个姑娘,就是这般照顾自己的。若是出事,我如何跟你父亲交代。”
崔冬梅脑子发懵,这话像是不久前才听到过。有些耳熟。
眨巴眼再次睁开,见这人是杨恭。他胡乱披了衣衫在身,匆忙之下来不及系上带子,素色中衣松垮挂在身上。更有未能擦拭的水渍,顺着领口而下,没入衣领深处。
小娘子懵得厉害,又听这人说:“你往后,行路看着点。”
像是责备,也像是规劝。
崔冬梅不乐意了,这个,这个哪是她不小心造成的。
有些心虚地狡辩,“我,这里雾气大,有些眼花,看不见罢了。我寻常可不是这么莽撞的姑娘,我……我且是好着呢,我好歹也是武将家的姑娘。”
不等她说完,她被人拢在怀中,缓缓走向卧榻。
杨恭的步子缓慢,仿若在听小娘子的诡辩,仿若自己也没能回过神来。
及至转过多宝阁,入到东厕间,崔冬梅心跳得越发厉害。她想,这光天化日,心思也太明显了。那些个丫鬟,替主子操心是好,可也得先明白主子的心意才是。
她如今,是盼着补上昨夜的洞房花烛么?
她回避还来不及呢!
眼下这光景,越来越近,该如何是好。
坦白从前说的话,那有些喜欢陛下的话,是唬人的?
不好不好,骗到陛下头上,今夜就得人头落地。
要不说自己还未准备好?
没等她想出个好办法,被杨恭轻轻放在矮踏上,“你好好待着,莫要再乱跑。正阳宫那些个不听话的奴婢,你若是脸皮子薄,不想收拾,那我安排人来替你收拾了也一样。”
崔冬梅瞬间清醒,原来,送衣衫的背后,他都知道。
“你……”
“你来之前,我不知道。”
她泄气,做了陛下,也不是料事如神。
杨恭像是知晓她所想,“天底下,就没有算无遗策之人,是人就会有疏漏。你喝口茶,定定神。我去收拾。”
崔冬梅望着他悄然离去的背影,那洁白光亮的中衣,也不知怎么穿在身上的,歪歪扭扭,一大半拖拉在脚脖子处。她想,陛下这模样,此前从未见过,不如外界传闻的杀伐果决。
像极了小时候给自己送糖葫芦的二哥哥。
当杨恭再回来之时,崔冬梅散了妆发半靠在床榻上,又将下晌还未看完的话本子翻了出来,有模有样看着。
杨恭走到不远处停下,并未靠近。
“我说几句话便走。”
小娘子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颤动。这,他要走,她心中预想了几百种方式,好度过今夜,临到头来告诉她,他要走!
你怎的不早说!
“你我非寻常夫妻……”杨恭喉咙发痒,夫妻这两个字委实怪异,“外头闲话必不可少,你若是能听,便由着她们去,你若是不能听,找几个收拾了便是,杀鸡儆猴,你应该会。即是皇城内务天家私事,也是我朝大事,你若是拿捏不好,寻李申找几个帮手也成。”
方才稳定下来不久的心跳,复又燃烧起来,崔冬梅捏捏书卷一脚,“那陛下为何不处理了这事儿。”
杨恭发笑,像是笑话她小儿心态,“妇人之间的几句闲言碎语,我出面,不得吓着她们。你初来乍到,耍耍威风,立立威信就是。”
小娘子端起灿若皎月的笑脸,靸着绣鞋下地,朝杨恭走来。欢快地像是一只花蝴蝶。
“刘三娘和我有仇,陛下可是知道。”
“嗯。”
“若是她犯在我手上,我不会绕她。陛下也知道?”
杨恭并未即刻应答,而是低头看来。他眼中几多情绪,崔冬梅看不明白,只觉得这人高大,像是一座山,巍峨耸立,立在云端。偶尔探出山腰,探出山巅,惹得她情不自禁驻足观望。
真高啊,仰得人脖子疼。
杨恭突然轻笑,“别太过分,到底是太子妃,也是中书令家姑娘。”
此言一出,崔冬梅觉得陛下更好看了!
仰头回之一笑,“我这人最懂分寸。”
这夜,崔冬梅很是开心,开心得忘乎所以,邀请杨恭歇在正阳宫。
杨恭已迈出去的半只脚,停下,扭头看她,像是再确认。
崔冬梅:“东侧间有的是地方,”说罢,自觉不妥,嘿嘿一笑。
杨恭也不知是被蛊惑了还是什么,竟然一个字没说,当真歇在了东侧间。直至第二日清晨,还专程等西侧间的崔冬梅来一起用早膳。
这等消息,自然是如风一般,转瞬之间传遍皇城。
高兴者有之,难安者有之。旁的不说,第二日夜间,东宫的烛火,彻夜未灭。再有,最为开心的当属太后和李申,一个盼望陛下成亲多年,一个打心眼里希望自家主子开心。
未过几日,李申的高兴劲儿还没散去,就被杨恭招呼来,说是让他多看着点正阳宫。
他瞬间明白,这哪是看着,这是护着呢。
太子妃,才女之名京都内外无人不知,更是在通草先生那里有几分颜面。谁人不知,通草先生茅庐讲学,最爱的学子便是聪慧无双之人。陛下这等吩咐,不外是害怕娘娘吃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