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朝朝
夜间盥漱之后,照常是两人各自看书,间或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今日不同寻常,杨恭令候在廊下的李申等人入内,伺候笔墨,像是要在东侧间作画。崔冬梅不知他这是何意,乖顺跟上。
哪知,研墨完毕,摆上画纸、镇纸等物件,李申等人鱼贯而出,不再伺候。
崔冬梅疑惑看向杨恭,见他朝自己招手,“来,到跟前来。”
他非比寻常的举动,崔冬梅疑惑地站立不动,谎称“我身子重,就在这里便是。”
“还不到四个月,算得上什么。早年我沙场走马,重得多的物件都能提起。”
即便有异,他应当不会伤害自己,崔冬梅款款上前,坐在杨恭怀中。他一手握着笔墨,一手拢在女子后腰,从书案一侧取出个东西来。安放在崔冬梅跟前。
“打开看看。”
“是个什么?”
“是你喜欢的。”
崔冬梅心中甜蜜,却不想承认,胡乱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你的,我都知道。”
她嘴角扬起老高,“胡说!”一双眼却好似晨光明亮,缓缓打开那物件。
紫檀木匣子,上刻海棠春风,花朵繁盛,迎风飘香,极为精致喜气。匣子里头,躺着个封页并未题字的册子。连绵不断万字纹繁复其中。
崔冬梅打眼一瞧,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压箱底儿,清河崔氏特有的精美小册子。
登时红霞满天,呼吸急促。
许是见她不再动作,杨恭引诱问道:“想到什么去了?!”
这哪里是问话。崔冬梅脑海中,走马观花跑过诸多场景,那小册子,她自己研习过,后来这人也研习过,昏头涨脑,“我想什么,你不知道么!”
这人装得很是坦然,“我哪里能知道。”
“你适才还说,我的事儿,你都知道。”崔冬梅急急狡辩。
“我那是说你的喜好,并非其他。我若是如此能耐,西北戎狄焉能活到今日。”
她恼了,“你戏弄我!有你好看!”
“好好好,说说,有我什么好看。”
“我,我……”一时之间她哪里说得上来。
“那且是等着,可好?倘或不急,先来见见这里头是什么。”
刚被人戏弄一番,虽然得了他一二句好话,哪里就能即刻歇了脾气,崔冬梅一把掀开册子。
但见当中乃各色花样子,北冥之鲲,苍山之雪,山涧白茶,月下牡丹,再往后翻看,缠枝纹,方胜纹,凤鸟纹……林林总总,眼花缭乱。
崔冬梅惊讶之下,听他道:“你见过那送给柳五娘子的花样子,往昔之事,多说无益,辨无可辨。见你在意,我现下所能做的,不过是将从前落在柳五娘子身上的事情和物件,一一地,多倍地,偿还与你。往事随风,我做不到干干净净,你,可是嫌弃?”
本在震惊当中的崔冬梅,猛地听得这话,胸腔震荡,连带得手也不稳当,刚翻开的册子,稀里糊涂又合上去了。
几番确信这是陛下所言,她才转身过来,将一双手挂在他脖颈,将头埋在他肩窝。
柳五娘子之事,若说她不介意,那定然不可能。可,他们定亲那会子,她还小,是个毛丫头,太远太远。
倘若用现如今的境况去要求从前之事,她崔冬梅自认脾气不好,也做不到。
一番不成器的过往,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从前几次三番挤兑他,说到柳五娘子,不过是心里头不爽快罢了。而今他刻意将从前之事一一重现,末了,再说到他做不到刻意撇清过往,问她是否嫌弃。
如斯做派,唯余心酸。
“嫌弃,自然嫌弃……”口不对心,她胡乱说着。
杨恭知晓这不是她真心话,并不在意,一手在她后脑,不停安抚。
“嫌弃你年纪大,嫌弃你伤病多,嫌弃你,或许不能陪我到老。你,你要听话,乖乖将养身子骨,你知道?”
话未说完,小娘子那不知何时从眼角渗出的水渍,濡湿他衣襟。
“好,我好好养着,争取陪你到老。”
崔冬梅啜泣,“争取有什么用,是一定,一定,你知道!”
“嗯,一定。”
“赶明儿我遣人给你送吃的,你莫要再顾着议政,忘了去……”
不等人说完,杨恭连忙解释,“我不老。”
女子哭着哭着笑出声来,“好,好,你不老,年轻着呢,”脑袋离开肩窝,看向他侧脸。
他一个沙场老将,也不知当了几年陛下,养得好了,还是许久不上前线,隔绝风霜,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再有那低垂的眼睫之下,似深渊,似蜜糖的眸色,直教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崔冬梅朱唇轻启,“二哥哥,你真好看。”
她忘了,一瞬之间全忘了,适才说的什么,脑中想的什么,全都忘了个干净,只剩下眼前一张面皮,
以及他勾人的笑。
她很是恍惚,这笑脸在靠近,越来越近。起初,能瞧见他含笑的眸色,继而能瞧见他英武的面庞,后来,只能瞧见他迷蒙之中的双唇。昏昏暗暗,烛火如豆,光影变换,真想汲上一口。
这么想着,自然也就这么做了。
香甜甜,软绵绵,沁人心脾,令人着迷。
“我不老。”
崔冬梅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顺口道:“我知道。”
“那,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如此光景,只说话,太过浪费,崔冬梅不知自己口中说了什么,只觉口干舌燥,又扑上去吸了一口。
下一瞬,她被人托住后腰,整个人转过来面对杨恭,听人在耳畔轻声问:“在这儿?”
这里?哪里?
她有些不满,抬手揪住他发冠,“你不听话!”话犹未了,被人一把摁下来,听他埋怨,“你轻些扯。”
哪里能听这话,崔冬梅当即手忙脚乱拆了他发冠,一头墨发披散下来,抓住一缕于手中把玩。
“你听话,才说了的。”
男子不确信,再问:“这里么?”
崔冬梅揪了揪他头发,他又道:“你轻点。”已然上头的小娘子,什么也顾不上,哪里还能听他的话。杨恭无法,登时开始证明自己年轻力壮,一点不老。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况且近乎四月个的身孕,哪里能如从前一般。片刻功夫,小娘子软绵绵一块儿,趴在他怀中,嘤嘤哭泣,“我累了,我要歇着了。”
脚程远未过半,歇息,没得歇息。
“你扶着些,省力。”
“手酸得厉害,不能了。”
“身后的书案,你……”话到一半,无需崔冬梅应承,这厮自顾自将人放在书案上坐着,怕她冷,又反手给她后背拢上袍子。
崔冬梅推开袍子,“热得厉害,不要这东西。”
“小心一会子冷。”
“胡说,哎,莫要靠过来,你烫得真厉害,像是要化了……哎……”
化了吧,统统都化了去。
第54章 她该是喜欢陛下的
翌日午时前后, 崔冬梅懒懒散散醒来。守候多时的香香和脆脆,赶紧前来伺候,梳头, 更衣。端坐妆台,崔冬梅有些腰疼,扭了扭, 不想被香香看出端倪来。
香香霞光满面, 几度欲言又止, 终究是没忍住, 劝说道:“娘子如今有孕在身,还是……还是以养身子为重。”
虽并未言明,可崔冬梅哪里不知道她是何意, 无非是说她为男色所迷罢了。
也对, 昨日也不知是月色皎洁如玉,还是花样子画得清新脱俗,她着实没忍住。见他好看,连身处何处也顾不上, 扑了上去。如此这般行径,她个女子, 自该收敛一二。
不能再有。
转念一想, 他那时, 当真好看, 自己也并非全然为男色所迷。
遂含着笑, 不当回事地应下, “知道了, 知道了。”
香香替人梳妆的手不停, 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夫人, 请她来指点一二。
陛下太过疼惜娘子,偌大的正阳宫,仅安排有几个老嬷嬷在小厨房伺候,等闲时候入不到正殿,更何况劝谏一二。
这话休提,且说当今的崔冬梅,腰间不适不过是一瞬,她些许动动当即见好。手附在后腰,不禁想到他们昨夜说的话。
陛下说要给做风筝,送野花,翻墙垣来看她,要将一切的一切悉数弥补。
她笑他,“多大年岁了,还做这些少年之事”,惹来他一个黑眼。
哼,这般在意年岁,往后的日子可有好玩儿的。
再后来么,自然是累得腰疼。
揉腰完毕,崔冬梅妆发还未打理妥当,指指妆奁匣子当中那五凤钗,“今儿个簪这个。”
香香将簪子插在崔冬梅发间,“昨夜陛下派李申送来的,还没给娘子说起。娘子眼尖,一眼就瞧见了。”
“李申忙活那多日,就送来这个?”
“娘子不满意?”
香香惊讶过后瞬间明白,那里是觉得不好,“旁的自然还有,拢共三个大匣子,黄六使人抬进来的。那模样,瞧着沉甸甸的。脆脆登记造册,头一眼就见着这个,想着娘子喜欢,连忙拿了出来。旁的衣料头面首饰,约莫得等今日登记造册完了,才能送到娘子手上。”
崔冬梅很满意,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又看了一会儿。
巨大的缠枝菱花镜中央,映出女子艳丽面庞,墨发之间,一直五凤钗斜斜伸出来。赤金凤凰,口含香珠,温润光泽,尾翼化作摇曳珠串,垂顺而下,时而飞天起舞,振翅有声。
她生来富贵,珠宝于她而言不算稀罕。
偏生今儿个这五凤钗,格外令人欢喜。这多年来,父兄、小侄儿,几位表兄,连带那个被撵出京都的狗东西,都送过不少稀罕物件来,可她从没这般欣喜。
崔冬梅的欣喜一直持续到下晌,自己阿娘入宫。
萧夫人入宫的头一句话,便是屏退众人低声提点自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