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朝朝
那姑娘, 一双柳叶吊梢眉,两汪清泉圆杏眼,当真是柔柔弱弱, 我见犹怜。于龙翼卫大牢待了四五日,稍显落魄,发丝凌乱, 双手捆绑跪在脚踏前, 更显风情。
盯着她看了许久, 崔冬梅问道:“你是谁?”
她答得很是坦然, “柳家七娘子。”
崔冬梅不信。按理说,柳五娘子和陛下当年之事,自家人该全明白才是, 为何这等时候突然出现。
“我知你不信!我确是柳七娘子, 如假包换。”
“谁人送你入皇城?”崔冬梅再问。
七娘子冷笑一声,“我不知他是谁,他告诉我陛下还惦记五姐姐,让我来和陛下说说话。我信了他, 自然就来了。后来的事,你知道。”
又是分外坦然的言语, 崔冬梅心中浮现一丝怪异, 审问犯人, 虽没亲自见过, 可不论话本还是戏文, 都没见过如斯顺利的。
“你……后来的事, 我知道。那你和陛下出城, 去了哪里?”
此刻, 七娘子方有一丝心绪波动。
“哼, 去了哪里,去看我五姐姐,给她上柱香。”她像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没有活命的机会,自暴自弃继续说着,
“给五姐姐上香,听陛下讲些从前的故事。她们定亲之时,我还小,仅是见过那热闹。那时候杨二公子对五姐姐真好,好得让人羡慕嫉妒。我想,待我定亲,也要寻个这样的公子,心里眼里全是我。
我那身娇肉贵的五姐姐,偏生不争气,一病没了。
哼~哼~这可不就便宜了我。杨二公子这般人物,现成的,不用再挑。他成了陛下,拖着不成亲,我以为他心中定然爱惨了五姐姐。后来陛下成亲,有了皇后,我想,他不过是念着同河间侯之间的袍泽之情,并无其他。
我想,我还有机会。
这人来了,告诉我陛下还念着从前,不过碍于娘娘有孕,不好言说。
我信了,我信得真真的。
可你知道么?”
她抬头,双眼猩红,全是悔恨,全是痛苦,“你知道么?都是假的,从来都是假的。陛下一直念着五姐姐是真,可这份惦念,仅仅是因为背叛!一个在陛下微末无助之时,背弃他之人,陛下自会一直记得,此生难忘。”
她癫狂大笑,“在五姐姐牌位前,我才知晓!真蠢啊我,这世上,恐不会再有如我一般蠢笨之人。你,要杀要剐,随意!我的错,必当偿还!”
寂静无声的空旷大殿,疯魔笑声不断回响,戚戚然,悲切切。
崔冬梅许久未说话。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未生出一二厌恶,同堪堪知晓这消息之时的慌乱和痛楚,很是割裂。她该恨她,该处罚她,该用尽手段,让这等人物不再出现,可她出不了口也动不了手。
只能看向七娘子那散落肩颈的长发,“你,罢了,”转而吩咐小黄门,“将人送回。往后,莫要再入皇城,权当是对你的惩戒。”说罢,一径转身走开,往碧纱橱后去了。
侧躺卧榻之上,一手拽着纱帐一角磋磨。心中乱糟糟,诸多念头闪过,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柳七娘子的自暴自弃之言倘若为真,那五娘子之死,会不会和陛下有干系呢?
想到这里,她迟迟不敢继续。她不该如此!今晨方才决定,不受杨琮蛊惑,不受往事干扰,将这些纷乱繁杂抛却,可不过是问了七娘子的话,早前的决定瞬间毁于一旦。
七娘子口中的蠢货,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呢。
崔冬梅嗤笑自己,蠢货!都是蠢货!没用的蠢货!狗东西临死前的戏言罢了,为何要当真,为何不能摆脱。
她浑浑噩噩,犹豫不决之时,门罩处传来脆脆的禀告,“娘子,人送走了。”
崔冬梅心不在焉,“送走了就送走了。”
脆脆站着不动,像是还有旁的消息禀告,崔冬梅好一会子之后,余光瞄见才问她。脆脆思索着道来,“娘子,陛下来了。听闻娘子审问七娘子,早早就来了。现如今在正阳宫门外,站了许久,奴婢瞧着……特来问问娘子,要不见上一见。”
崔冬梅丝毫不差听见了,却装作不明白,“嗯?”实则心中较劲儿,该如何办。
脆脆不知,权当她真没明白,又答一遍。
少女再次“嗯”一声。
思索一番,照自家娘子以往心思,脆脆默然退下,缓步寻杨恭而去。
片刻之后,杨恭的影子,映照在窗牖之上。云纹窗棂,模模糊糊可见,他甫一印上,崔冬梅便瞧见了。
她蓦地起身,朝窗棂走两步,停下来,拽着衣袖一角搓手。
她不知,该如何和他说话,该如何开始。
昨夜,伴随漫天血色一道而来的,还有她和杨恭,那日血色下的见面。
彼时,她一刀刺在杨琮手掌,鲜血飞溅,无处不在。黎明钟声敲响,杨恭带着一帮金吾卫,来得很是得当。他一身甲胄,英武不似凡人,似天兵天将落下凡尘,不给狂妄人群,留下一丝生的气息。
紫金铠甲,帝王佩剑。
那时候的崔冬梅想到杨琮的话——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般天兵似的人物,合该寸草不生。
她一把抽出匕首,走到杨恭跟前,昂头问话,“柳五娘子是如何没了的!你回答我。”
这人低头,眼下一片黑影,更显霸气凌然,“风寒。”
崔冬梅暗道:果然是真的,杨琮口中所言,一切都是真的。
她厉声叫嚷:“那我呢?什么时候杀了我?你说话?什么时候?”
帝王无情,原来如此,背叛他之人,难逃一死。
回答她的,不是杨恭的话,而是他劈头而来的一掌,崔冬梅彻底昏厥过去。
思绪回神,短暂的失忆已然过去,该记得的痛苦依然记得,她不知自己该相信谁,又该从何处消散这股迷茫。唯独来自心底的呼喊在告诉她
——二哥哥不会伤害你。
她在这呼喊的指引之下,终于迈步走到窗棂跟下,伸手靠近窗格。似这一道无关紧要的窗格,能隔绝来自他人的伤害,能消弭内心深处的摇摆。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柳五娘子的死,和我无关。”
崔冬梅附在窗格上的手晃动。
“当初,同柳五娘子定亲,是母亲的主意,我知她心中有他人,原想退掉这门亲事,可她不愿。想来是他心上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此我们两个可怜人,倒也能处在一块。”
杨恭开始追忆从前,声线不稳,像是不愿回想。
“原来,原来,她的心上人,是我大哥。相看那日,她瞧我同大哥有几分相似,点头同意。彼时大哥六礼过了一半,成亲在即,他们两个自然不成。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将她如何。
她风寒是真,一病没了也是真。不过这当中,泰半是因她自己不想活了。
我戎马半生,沙场悍匪,何人该死,何人不该死,清清楚楚,从未出错。五娘子,只是心不在我这里罢了,不是错事,我要杀她,何苦来哉。”
他喟叹,无奈夹杂几分心酸道:“如此,你还怕我么?”
崔冬梅不说话。
“若你愿意,开窗,可好?”
她依旧不动作。
又是一声叹息,“你不愿意,那我……”
下一瞬,窗棂开启,一个娇艳明媚的小娘子映入眼帘。她眼尾泛红,泪珠滚滚,几丝嗔怪挂在眸色当中。
啜泣几声,“那,那你为何要点头定亲。她心中早有旁人,我不信你看不出。”
男子的脚步,原是退后一些,听闻这话,登时旋了回来。附在背后的双手紧握,紧张无措。
“我想有个家,有人点亮烛火,等我回来。”
少女的心,猛然被一把揪住,撕心裂肺得疼。
那时的杨二公子,当胸一剑,死里逃生回家,却是三日不见家人温暖,在一片冷漠中再次走远。
“我,”崔冬梅说不出话,咬唇思索,“那时你已认识我,你来找我,不好么。我们家,我阿娘,我阿爹,我哥哥姐姐,我们都要你,不会抛弃你。”
男子徐徐笑开,红枫摇曳,灼灼风华,“好。我来找你。”
见他应下得如此迅速,慌得厉害,“你真可怜,若那时,换成旁人,一个丑陋的姑娘,一个心思歹毒的姑娘,你也会答应么。”
他笑着不说话。
少女气得跺脚,“你回答我……哼,不要你的回答了。我,哎呀,急死了,我不知晓的事我不管,那时候,我来立政殿寻你,让你选妃立后,若是旁人,你会应下么?”
这次,他干干净净否认,“不会。”
“为何?你想有个家,你想有人等,贴上来的娘子,不是整整好么。”
杨恭超前一步,将手探入窗户中,拭去她落在下颌的泪。
“她们,都不是你。”
因为是你,所以点头,因为是你,所以没由来地欢喜期待,有个家,一盏烛火。
第64章 正文完结
正阳宫大门开启, 畅通无阻。杨恭别开窗棂倩影,阔步转身。
行动间,微风撩动袍脚, 可见那万字纹皂靴踏在青砖之上。飞舞的脚印,真诚又热烈。
像是须臾之间,他便出现在西侧间隔断。落地门罩下, 魁梧身姿笔挺。不敢往前, 于高脚凭几后站定, 身前一株绿梅, 更添几分柔情。
不知怎的,崔冬梅突然想起去岁的自己,就是如他此刻一般, 在雕花隔断处站定, 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蓄满委屈。目下杨恭的眼中,却不是委屈,而是几分不确信。
他不确信自己能否再往前, 不确信适才的言语是否落入小娘子心中。
忐忑不安,踌躇不前。
崔冬梅看他一眼, 复又离开视线, 随意看向别处。离开之后又觉得过于刻意, 转头过来看他一眼。
他久不动作, 小娘子嗔怪, “你站着作何, 还要我请你么。”
他的眼中, 忐忑不安霎时间散去, 唯余欣喜。目光中的喜悦溢出, 散落整个面庞。一个健步走到崔冬梅跟前。
“愿意见我了。”
他佯装平顺问话,小娘子亦然,抬头看他眼睛,笑得好似三月春风,“不愿意,你从何处进来的。”
话未说完,突然被人从后腰揽住,继而一手放在她后脑,令她靠在男子胸前。
噗通噗通的心跳,猛然传入耳中。
周遭一切突然远去,这偌大天地之间,唯你我二人。
这个秋后下晌,二人窝在一起,看书写字,听窗外的风,观红枫阵阵摇曳。
到得夜间,漫天光亮散去,正阳宫的热闹尤胜从前,门外守卫,庭院小黄门,屋檐下伺候的小宫婢,以及入殿伺候的脆脆等人,各个脸上俱是欢喜。
一道用膳,一道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