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磨灭了孩童天性。

  刚毅、隐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绻在角落里顽强艰难地长大。

  从未任性过,贪恋过什么。

  除了韦缨徽。

  高兆容曾经自私地想。

  只要能帮崇润留住她,哪怕看出她不愿。

  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粉饰过去。

  时至今日,想起阿姐,才知错得荒谬。

  有些女人可以委屈求全。

  有些女人半点不能忍受枕边人非所爱。

  高兆容抚摸李崇润的头发。

  温和地商量:“这一回,我们忘掉她,好不好?”

  李崇润不语。

  高兆容哄他:“我们七郎长大了,很快就能当上幽州都督,权倾一方,到时要什么女人没有?比她更美的,比她更懂事的,比她更温顺的。”

  李崇润目光空缈,半晌,才在高兆容的怀里呢喃:“她是不是不喜欢做妾?”

  崔君誉终于忍不住。

  指着李崇润骂:“你可别猪油蒙了心,再为这么个没情没意的小女娘去退王家的亲!王玄庄刚九死一生替你打下幽州城,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你要是干那过河拆桥的事,就等着众叛亲离,自掘坟墓吧!”

  他捋了捋白花花的下髭,又冲斜睨他的高兆容道:“高娘子,我知道你心疼七郎,舍不得在这个时候责骂他。但孩子大了,有些事拎不清,咱们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他讲道理。他不再只是都督府的七郎,他是陈王外孙,是我们大家九死一生扶持的少主。”

  崔君誉性子急躁,口齿伶俐。

  放完了狠话,又朝高兆容低头:“娘子要是觉得我多管闲事,犯上胡言,我这就磕头告罪。”

  高兆容忙去搀住他。

  她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嘴唇开合数回,最终无奈叹息:“崔先生,您明知道我绝无此意,何必拿话刺挠我。说到底,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我不多求,只求将来他若是错了,您有十鞭子要落下,我替他分担五鞭子。”

  崔君誉顺台阶下来。

  冷哼:“您何必如此,谁也不欠他的。”

  李崇润抬手揉了揉额角。

  闭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尽是凌厉。

  他道:“崔先生,姨母,我先说好,我要派兵攻打易州。不是为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必须要打。”

  百里外的易州官驿里。

  谢世渊在澹台门上插了小旗。

  抬头朝薛昀道:“待幽州城内安定,李崇润必挥军攻打易州。”

  薛昀一惊,忙道:“我是国朝派来驻守潼关的将军,他敢!”

  谢世渊笑了笑:“幽州历任都督几时怕过国朝驻军?”

  幽州占据重要关隘。

  往来商贸繁荣,十分富庶。

  又城墙坚硬,兵多将广。

  早就不将日益式微的周王室放在眼里。

  说句难听的,哪怕李寻舟多活几年。

  如今就是檀侯也未必能压制住幽州。

  薛昀自然清楚自己与李崇润的恩怨。

  看看身侧的缨徽,不免气虚。

  问:“谢将军为何如此笃定,李崇润要攻打易州?”

  谢世渊将舆图压平整。

  修长的手指掠过幽州附近几座城池,“定、幽、檀三州鼎力,这平衡如今还不是打破的时候,新上位的幽州都督自然不宜冒险。而易州占据范阳枢纽位置,连接粮道,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国朝当年宁可放弃三州,也要集全力维持对易州的控制。”

  “李崇润连弑两兄,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他要与檀侯开战,必先夺易州。”

  薛昀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爹,他兄长都不敢开战,他凭什么敢?”

  谢世渊道:“不是敢不敢,而是必须。”

  “我刚才说了,他连弑两兄。幽州并非礼法崩坏之地,此举堪称不义不悌,朝野必有微词。刚刚上位的李崇润急需一场大战来助长声名,重新整合朝野势力,加强控制。”

  他见薛昀又要问,先回答:“檀侯远在千里,且不好对付,而薛郎君刚刚率兵攻打了李崇润的府邸,又驻军易州,正好给了李崇润出师之名。”

  薛昀左右支绌。

  世间事真是荒谬。

  明明就是个毫无根基又嘴上没毛的七郎君。

  被兄长和礼法压制得死死的。

  竟也能转败为胜。

  顷刻间地位倒转。

  他又瞥了眼身侧的缨徽。

  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若明珠璀璨。

  如今竟变得刺目。

  缨徽察觉到他的注视。

  微笑:“郎君莫不是觉得把我送回去,事情就了了?”

  被猜中心事,薛昀心虚地移开视线,“娘子多心了,我怎会这样想。”

  他转而向谢世渊求助:“依将军之见,我应当如何?”

  谢世渊沉吟良久,道:“如今有三策。上策,郎君弃城逃走,将易州送给李崇润;中策,郎君归降檀侯,将易州奉上做见面礼;下策,郎君先下手为强,趁城中局面未稳,今夜便攻打幽州。”

  “我……”

  薛昀目光逡巡在眼前两人之间,犹疑:“除了把易州送出去,就只剩下策?”

  谢世渊点头:“想来当初攻打李崇润的府邸,将我劫走,搅乱幽州浑水并非郎君自作主张,而是令尊禀报了朝廷后得到的指令。若是弃城逃跑,朝廷应当不至于杀你,大约只是幽禁吧。”

  幽禁!薛昀不敢想象。

  过惯了风光锦绣、一呼百应的日子。

  若是下半生要守着四面方方正正的墙,受那些阉党搓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又不想死。

  百般斟酌后,薛昀打定主意:“待我书信一封,禀报阿耶,听他指挥吧。”

  谢世渊道:“若选下策,越快出兵胜算越高,兵贵神速,你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

  若他胆子大些。

  不是带了缨徽就跑,而是在城中两兄弟鏖战时以国朝之名攻打。

  现如今谁占上风还真未可知。

  可惜啊,错过就是错过了。

  薛昀仍旧说:“我做不了这样的决定,我要听阿耶的。”

  谢世渊不再坚持。

  薛昀离去写信 。

  缨徽忍不住问:“阿兄给他出的计策,真是听得我心惊胆颤。若他当真将易州送给崇润或是檀侯,岂有你我的活路。”

  谢世渊紧盯着舆图,连头都没抬。

  笃定道:“他不会。”

  “为什么?”

  谢世渊在舆图上勾画一番。

  冲缨徽耐心道:“阿兄教你,观人先观心。这就是个脓包,既不敢开战,更不敢献城反叛朝廷。”

  “那我们怎么办?”缨徽问。

  谢世渊在舆图上画出一条夹道,说:“薛昀已将我的亲兵寻回,我们从这里走。”

  “去哪儿?”缨徽问。

  “出关,途径饶乐,去靺鞨,阿耶生前曾与那里的一支商队掌柜有些交情,我前些日子想办法送出了信,他们愿意收留你。”

  “那你呢?”

  谢世渊低头不语。

  缨徽绕过案桌,踱到他身边。

  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想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带着我一起!你知道你当初把我送回韦府,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已将这些年经历和盘托出。

  谢世渊怜爱地凝睇她。

  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渺远。

  眼中隐有泪意。

  他哽咽:“我要留下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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