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今晨,他亲自为缨徽穿好的。

  眼底闪过一片晦色。

  孟天郊似乎与苏纭卿不睦,当众又为难了他几句。

  都被苏纭卿不急不缓地挡了回去。

  宴席在日暮时散去。

  孟天郊醉得酩酊,被几个美貌侍女搀扶着回了别苑。

  苏纭卿却流连于瀛台,迟迟不肯走。

  李崇润敷衍够了这群小鬼,把他留给裴九思招待,正欲离去。

  谁知苏纭卿快步追上李崇润。

  声音压得很低:“都督可不要犯糊涂,檀侯称霸三州多年,赫赫威名,可不是能轻易撼动的。既然已经逃脱,何必再去送死。”

  这话说得隐晦,但聪明人自然听得懂。

  李崇润微笑:“我幽州向来忠诚,不曾冒犯檀侯,苏参军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苏纭卿意味深长地看李崇润,“忠诚?像李都督这样的少年英雄,为夺神器而杀兄杀侄,谁会信你忠诚?就像有些人,就算真打扮成俘虏的模样送上去,谁会信他能苟且偷生,曲意顺服?”

  说罢,负袖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廊台萦水间。

  李崇润怔忪片刻,想起什么,立即返身。

  他屏退仆婢,独自上了瑶楼,将躲在那里的缨徽逮了个正着。

第36章

  缨徽正蹲在穹柱前,抱着膝。

  歪头看摆在窗前的一株瓶花。

  重瓣相叠的芍药,花团锦簇,浓艳绮丽。

  可是叶脉蜷起,边缘已有些泛黄。

  像是热闹的盛宴,最终走向了四散流离。

  她曾经有个执念,此生不再与阿兄分开。

  可是世事流转,身不由己。

  这个执念已然不可能。

  退而求其次,也有舒心的时候。

  但许多事情永远横亘在那里。

  逃避得过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缨徽思绪有些分明,低下头,望着地砖的缝隙出神。

  李崇润疾步进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拽了起来。

  “若是再这么不听话,我只能把那两个丫头送走。”他面含愠色。

  那两个伶俐又忠心的侍女,最擅长助纣为虐。

  缨徽眼中一亮:“怎么送?”

  李崇润一怔,她追问:“嫁出去吧,寻个好人家?”

  稍加思索,便了然,李崇润目中蕴起厉色:“不要痴心妄想!你哪里都去不了!”

  不光谢世渊,缨徽亦有诸多牵绊。

  人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有情感纠缠。

  缨徽总想把两个陪伴多年的侍女嫁出去,也不枉她们真心实意待自己一场。

  那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料理明白,就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

  李崇润见她低了头。

  葡萄般晶莹的眼睛溜溜转着,明眸善睐。

  倾城的颜色,可是那般狠心。

  他有些泄了气,声音不自觉地放软:“难道……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缨徽像是迎头挨了一拳,把所有思绪打散。

  一直以来,她都自觉地回避和李崇润之间的感情。

  不细想,不纠结,只承受。

  在阿兄提出交易之前,她心里明白,她并不符合幽州都督正室夫人的标准。

  并不合以崔君誉为首的幕僚的心意。

  甚至对崇润下一步的开疆拓土并无助益。

  她不在乎,见过都督府里女眷的明争暗斗。

  高低名分,最终都被豢养在四面方方正正的红墙里。

  笼子里的金丝雀,终归是郎君们的点缀。

  她是个极贪心的女人,偏偏正拥有的不是她想要的。

  那一日,躲在隔扇后听了阿兄的陈词。

  她恍然惊醒,自从生下孩子,所谓贤良,不过是屈从于现实的妥协。

  她心里的火苗一直在跳跃,只是被埋藏得更深。

  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正如阿兄说的,就算檀侯倒行逆施,终有一日会死。

  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狗贼安享富贵几年、十几年再死。

  英魂在天,正看着这一切。

  但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必须要以命换命吗?

  她望向李崇润。

  漆黑如墨的瞳眸里暗戚戚的,有种破碎的忧郁。

  会有不舍吧。

  缨徽不十分确定,却不肯再骗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说。

  李崇润闭眼,突然感觉到了十分的疲惫。

  他扼住缨徽的手腕,声音中满是丧气:“你的心里可以没有我,但是你要活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从今日起,不许离开都督府半步。”

  要拽走,缨徽忙握住他的手,问:“以你目前的实力,能与檀侯相抗衡吗?”

  李崇润道:“抗衡不了。”

  缨徽一阵失望,听他又说:“檀侯这些年雷霆手段,丧命在他手里的冤魂无数,如此威势之下,无人能抗衡。除非他暴毙,麾下部曲群龙无首,趁乱易帜,否则幽州只能甘居其下。”

  李崇润刚刚继位时也曾有过野心。

  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理政,他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大哥和四哥的妥协。

  实力悬殊,正面相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缨徽恨恨地低语:“我不信就杀不死这个狗贼!”

  李崇润掰过她的脸,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能称霸至今,身边防卫极严,徽徽,你杀不死。”

  缨徽问:“那阿兄呢?”

  李崇润面上闪过一丝怜悯:“他也不行。他不是要去杀檀侯,而是要去送死。”

  谢世渊为缨徽做得种种,不过是在准备后事。

  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也不愿再偷生。

  血海深仇太过沉重,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煎熬下苟活的。

  所以他把兵符给了李崇润。

  既是为了缨徽,也是为了他自己。

  李崇润的身上,有谢世渊唯一能看到的希望。

  他相信,如有一日檀侯败北,必然是败在幽州的铁蹄之下。

  所以,用兵符做最后的相助。

  对了,兵符。

  缨徽提醒李崇润:“我阿耶已经来幽州数日,你就没向他提过兵符的事?”

  李崇润哑然失笑:“静安侯说他只知有此家传之物,但从未见过。五年前你祖父逝世时,也没有向他提到过这件东西。他的言辞恳切,我都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说谎了。”

  缨徽心里有个疑影儿,总觉得她阿耶不像是能拿住这么重要东西的人。

  他重利贪婪,身上凡有一件值钱物什,必然早早换了权位。

  就像当初他对自己那样。

  可是,如果兵符不在京兆韦氏的家主手里,又在哪里呢?

  也罢,钟离氏驻守长陵近百年。

  兵符之说虚无缥缈,谁又知道,就算集齐了兵符能不能调遣他们呢。

  李崇润将缨徽带回都督府。

  又加重了护卫防守,高兆容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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