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随即她深吸了口气,塞得满嘴。
……
今日原是她的生辰。
更深露重,一湖霜满,天际微波露出霁色,良久良久,太阳即将隐隐透薄影。
一场事毕。
林静照深垂螓首,用衣裳擦了擦湿润的唇角,又侍奉他将衣物穿戴完好。
时间过长,她的膝盖麻木像断了一样疼,曾经引以为傲的风骨碎在地上,七零八落,荡然无存,幸好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朱缙阖着双目,静静匀净的呼吸,三两声单纯的叹,神色却仍然寒凝着。
他似乎只把她当成罪奴,失了以往关照的风度,也不大在意她的感受。
这一切都是她赎罪的。
由于她自救的表现,他暂时不杀她了。
香叶冠掉落在地面,桃叶上沾染清晨的露水,愈发增添几分神圣的光辉。
朱缙衣裳松松垮垮地揽着,长发半散,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道长模样,对一旁萎靡走神的她道:
“捡起来。”
林静照闻声,将香叶冠拾起,奉于头顶无声地交还给他。朱缙不轻不重地拿了,端详半晌,又戴回到她头上。
香冠自罩有青纱,起到掩饰面容的作用,她以后可不佩帷幔而戴此冠在宫中行走,比帷幔更轻薄方便些。
林静照微怔,不知这象征圣眷的香冠是否是开赦之意,道:“谢陛下。”
朱缙沉沉按住她的肩头,吩咐道:“朕不希望养一只白眼狼,好好待在朕身边,否则别怪朕大开杀戒。”
她只得服从于他,“臣妾晓得。”
他无形的威压,“当着天,说真话。”
她缓缓竖起右手,发誓道:“臣妾对天发誓,不敢欺君父。”
朱缙古井无澜,丝毫不为所动。
宫闱是一堵围墙,在里面是龙是虎都得卧着,任何人不能逾越藩篱。
“好自为之。”
他撂下一句话,便绝尘而去。
她瘫在画船之中,犹如一朵凋谢的花儿,满目狼藉,度过的最可怕的生辰。
……
皇宫蓦然出了刺客,江浔作为礼部大员被杖责二十,伤痕累累丢回江家。
江浔操办了一场皇贵妃生辰,没得到半丝好处不说,还险些当替罪羊送掉了性命。伤痛疲沮之下,万念俱灰,只觉这半生来的宦海沉浮皆错付了。
今后圣心加厌,他该如何是好?
江浔在榻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水米略微沾齿,神志才略微恢复。艰难苦恨,腰部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数日来精神颓靡。
多亏妾室冯氏殷勤照顾在侧,端茶送水,上药更衣,小意温柔,帮江浔纾解心头苦闷,为他在朝堂上出谋划策。
冯氏一边上药一边道:“老爷此番受杖别往心里去,礼部掌礼仪之事,宫宴上蓦然出了刺客,陛下定然要降下责罚的。”
江浔老泪不争气地流淌下来,“老夫怎敢怨怼陛下?只恐陛下今后对我生了嫌隙,再不重用。我之前站错了队已悔不当初,如今又做错了事,该如何弥补?”
冯氏道:“陛下只是表面杖责了老爷,未将老爷贬谪出京,老爷还有机会。”
江浔听了冯氏的话,若有所思。
陛下何许人等,杀生打剐前内阁党毫不留情,自己从前跟周有谦,此番又闹出了刺客事件,陛下只罚了二十廷杖而没将他赶出京或逼他致仕,足可见圣恩浩荡。
“这么说,竟是老夫多虑了。”
冯氏道:“是啊,老爷,现在正是节骨眼上,谁熬过去了谁就能飞黄腾达。您从前是周有谦党,陛下对您一直有疑虑,没准这几杖打散了君臣嫌隙,陛下要重新用您呢。”
冯氏的话虽有夸张乐观成分,现在也只能这么想,死马当活马医。
江浔短叹了声,竭力忍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臀,额头直冒汗。
幸亏皇贵妃娘娘及时出来说情,再多打一杖,他这把老骨头就魂归西天了。
如此看来说贵妃娘娘是妖妃当真不对,她相当于救了他的命,是活神仙。
“谢娘子了。”江浔道。
官场比的是身段柔软,谁更能揣测圣心。但教他锲而不舍,一如既往地侍奉陛下,陛下定能感知到他的。
既然要谄媚,便谄媚到底吧。
江浔不知那陆云铮如何了,陆云铮因他连累也遭了廷杖,数日来杳无音信。
他这女婿虽爬得高,却不比他久经风波、荣辱不惊。毕竟陆云铮一路顺风顺水的,飞升首辅,哪里受过这等挫败。
陛下冷面无情地当众降下杖刑,陆云铮的痛不仅仅在于皮肉之苦,更痛在心。
陆云铮一向认为他是陛下共同开创霸业的盟友,简在帝心,与众不同。即便做不到敬重,陛下起码会给他三份薄面。
可事实给人一记当头棒喝,陛下说打就打,说剐就剐,任你功臣忠良,完全不需要理由,和对待宫里奴才同等的待遇。
其实臣子和太监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侍奉主子的。太监服侍主子内宫,臣子服侍主子前朝。主子不高兴了,生杀越多,臣仆皆得受着,即便赐死臣仆都得恭恭敬敬谢恩。
陆云铮若是过不去这关,怕是在仕途上走不长远。为官首要便是放下身段,尤其是侍奉那位本朝第一阴晴莫测、挑剔的帝王。
第35章
陆府。
庭中树木凋落了,稀稀落落又细又长的黄草在风中飘摇着,寂静萧索。
卧房内,陆云铮趴在被褥上,腰臀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将脑袋蒙在枕头下,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浓重药味和血腥的铁锈味,死气沉沉。
江杳梳着妇人髻端来膏药和绷带,进门,唤道:“陆郎,该换药了。”
陆云铮无动于衷,状若未闻。
“莫要耿耿于怀了,若是痛就直说,我给你涂上好的跌打灵方。”
江杳怜然望了望他,又道。
这些日来陆云铮一直是这副消沉的模样,沉默寡言,如丧考妣,心神恍惚。
江杳遂自顾自地将陆云铮衣物褪掉,为他取下渗血的绷带,将清凉的药膏重新涂上去。
挨了二十廷杖,要说严重也真严重,血肉模糊似拍蒜,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半点没留情的。
可她回门探望时,江浔那等花甲老人也比陆郎振奋些,陆云铮这样子实在萎靡。
“陆郎。”
江杳的柔荑抚在绷带上,恻隐着道,“圣上怜慕皇贵妃娘娘人尽皆知,这次抓不到刺客,定然拿你和爹爹当替罪羊了。你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算了,为官的谁没受到窝囊气,别太放在心上。过几日风头过去,你依旧是独一无二的首辅,内阁的领头人……”
“杳杳。”
陆云铮终于出声制止,嗓音沙哑如漏风,“我想一个人静静。”
江杳叹气,劝了陆云铮多少次,他总是听不进去。
他作为内阁首辅,肩负重担,现在且还能用养病的借口推搪国家大事,待伤好之后呢?还能这么消沉地不拜君王不入内阁吗?
恐怕圣上容得下,文武百官也容不下。
“陆郎,你好好想想吧。”
待江杳走后,陆云铮才敢死死咬紧被子,任泪水肆意流淌,抵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
挨了二十廷杖,皮肉折磨还好,当众被褪下裤子的耻辱是他无法忍受的。
当时,圣上混淆是非,挥挥手直接命人将他这堂堂首辅拖下去。
那群牛马蛇神的锦衣卫将他像牲口一样绑在条凳上,剥了衣裳就打,噼里啪啦的动静极大,在场所有官员都听见了,他狠狠咬着条凳的木棱快咬断了舌头才没呻吟出声。
一杖下去,文人风骨尽失。
总算明白为何那些铁骨铮铮的大臣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立场求饶了。
可他是读书人啊,三榜进士,内阁的朝廷栋梁。是他帮圣上收拢君权,驱逐周党,为皇贵妃夺得了皇字称号。
圣上竟这样刻薄寡恩。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他所侍奉的君王,是个不分青红皂白、过河拆桥的暴君。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旁人不一样,现在看来,他和旁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陆云铮的雄心壮志消散了,遥感官场索然无味。数日来,他借养病之名不上朝不处理票拟,一日日瘫在榻上,把自己关起来,沉默地对抗着那位残酷嗜血的君王。
他和江浔不一样,江浔懦弱,他却有气节。十年寒窗苦读,满腹圣贤书,不可以卑躬屈膝地仰人鼻息。
他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
皇贵妃林氏芳诞,陛下为其隆重操办,单独设船游湖,后宫众人嫉妒不已。
然而刺客夜袭,林氏受惊不小,一场好事烟消云散,众人又暗暗幸灾乐祸。
皇后因生辰办得不如林静照而郁郁寡欢,闻之,精神为止一振。
那妖妃果然是遭天谴的,饶是天恩眷顾也总有意外发生。
上次桑蚕礼时,林氏的宫殿也是遭雷击而起火,熊熊火焰摧梁毁柱。
林氏妖妃的恶名满天下,应有许多人恨之入骨,刺客夜袭也不足为奇。
看来,林氏天生是不祥之人。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陛下能宠林氏一时却宠不了一辈子,很快流水似的新人会取代林氏的位置,林氏会像秋后的扇子被抛在一边,欺凌败落。
皇后想到此处,一解多日来的闷气。
她站在壮丽巍峨的凤仪宫门前,遥望皇宫的千门万户,林氏的昭华宫也在其中。凤仪宫巨大的阴影遮住了昭华宫的光辉,即便昭华宫奋力兴造土木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