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她当然想在深宫好好活着,奋力从抑郁的阴影中杀出一条生路,保全爹爹和陆云铮,保全自身,否则也不会如此精心准备帝王的生辰,绣千字道袍,搏帝王欢颜。譬如桃花酒这件事,她没耍任何心眼,全然为了给他生辰助兴。
“你若忠心朕自然看得见,反之,你的不忠也清清楚楚。”
朱缙面无波澜,既安抚又含警示,“所以这次朕没怪你,纯纯一个巧合,毕竟谁能控制梦里的事。”
他设置一个残酷却简单的条件,“朕只要求你神志清醒时绝对的忠诚,可以吧?”
林静照缓慢地点头。
“臣妾当然可以做到。”
她嗓音嘶哑,夹杂劫后重生的荣幸,一字一字对他发誓。
朱缙剐了剐她鬓间碎发,“记住了。”
他并非大度到轻易原谅,知她从前与陆云铮两情款款,情深义重,乍然来到宫里做了他的妃子必然不适应。他虽是君王,说起来却是闯入她感情的第三人。
她抑郁难纾之下选择投缳自尽是他不愿看到的,她死可以,但要榨干剩余价值再死。
待朝政之事平一平,逮捕朱泓,他再找到下一个如她这般好用的棋子后,自会毫不吝惜地灭口,赐给她干净利落的终结。
否则她盲目自戕,便是白白糟蹋了他培养棋子久久的心血。
为此他愿意暂时给她一些甜头,让她过得没那么艰难。这却不是爱。
方才,当他听到她因为梦呓这等小事而恐惧到给张全下跪时,心头一刺,莫名有种微妙的愠意。
他都不曾怎么折辱她,他每次“折辱”她都差不多在暧昧的氛围下进行,意趣罢了。
皇宫比陆宅更好,他也比陆云铮更好,他不想她拿他和陆云铮比较时,陆云铮会胜出。陆云铮只是她的过去,他才是她的现在和未来,她的身心都该属于他。
他是她的君,同样也是父,夫。
“今夜你在朕这里住。”
显清宫是天子居所,嫔妃不可留宿,灵虚宫是道观则无妨。
林静照知生辰的最后一项贺礼是侍寝,献身必不可少,未曾推辞。
“嗯,臣妾遵命。”
这是她陪伴君王过的第一个生辰,如此惊心动魄。最可怕的这样的日子还将无限循环,直到她红颜老死,思之令人绝望。
朱缙将她的脑袋拢下来,卸掉了钗环,叫她枕在自己膝上。
近来每每侍寝时,他都会煞有耐心地进行前戏。她在此期间会被软化下来,更好地接纳他。比起最开始时的侍寝,他逐渐关照她的感受,每每也是一次即止,不会过分折辱她。
她腰间的避子香囊始终戴着,终究还是没有资格怀诞皇嗣。
林静照闭合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里的弦越发绷紧。良久良久,嗅着他身上嫩寒的雪松香,思绪杂乱。
第53章
夤夜,宫殿风铃隐隐传来叮当声,月光屑细的濛光幽幽落在地面上,灵虚宫四周华丽的金锁窗将开未开,残烛如一枝珊瑚。
林静照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懵懂醒来时依旧枕在君王膝上,脖子僵硬酸痛。
夜很深了。
她轻轻动了下要起身,听得室内一二窸窣脚步声,有人前来觐见君王。
林静照屏息装睡。
来人是个锦衣卫,不是宫羽,却是个女子嗓音。此女深夜造访,低声絮语,向君王回禀陆江两家的动静,事无巨细,江浔和陆云铮每日言行展露得清清楚楚。
北镇抚司的特务侦视无所不在无时不有,侦探手段之高令人毛骨悚然。
当今皇帝猜忌心重,峻厉冷酷,日派心腹窥视群臣,大搞文字狱,使朝臣处于人人自危的恐慌中,稍不留神即遭灭门之祸。
林静照暗替爹爹和陆云铮担心,恐这女锦衣卫说些不利之语,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倾听殿中的动静。
她轻掀眉眼透过青纱瞧向那女锦衣卫,一惊非同小可,周身遍布冷汗——那女子完全与自己长得一样。
体态,相貌,身形,举止,除此刻的音色略有不同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女子头上梳妇人髻,着蓝白二色水田服,显然已嫁人为妇,久久居于深闺之中。
如果猜得没错,此人应该就是“江杳”了——那个代替自己嫁给陆云铮的替身。一直以来假江杳的身份像层谜,原来此女是锦衣卫,逼真的容颜是镇抚司的易容术。
林静照恍然大悟,如遭当头一棒,寒栗子不知不觉袭了一身。心涉游遐之下便没听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那女锦衣卫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忽尔一只阴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低沉凝重:“听见什么了?”
林静照仰头正与君王墨黑深邃的眸撞了个满怀,纤细如花梗的脖颈在他掌中一扼就断,不禁悚惧,“没有,臣妾没……”
朱缙静静旁观她说谎的样子,“那方才装睡?”
林静照张了张喉咙无言以对,须知帝王手眼通天,能在陆云铮和江浔这等朝廷大员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细作,自己这点伪装无所遁形,只好承认道:“臣妾被夜风吹醒了,不经意听到陛下与人谈话,并非存心。”
这瞬间她脑子里把最坏的恶果过了一遍,她知晓了假江杳的真实身份,该不会被灭口?以他的心狠手辣极有可能,且能做得干干净净。
方要进一步致歉,朱缙扬了扬手,容色省净,别具弦外之音,“无妨,你存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更有意思。”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低级拙劣的心眼儿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亮色。
林静照心脏愠然地跳动,声音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鲠住。
他一直是操盘者,无形的傀儡线制衡着每一个人,每个局中人都免不得因自身缺陷而沦为奴隶,受到愚弄。
“臣妾已到诏狱中走过一遭,不想再走第二遭。”
半晌,林静照定定说。
朱缙挑了挑眉锋,转而抚上御案一本薄册,“贵妃可知刚才朕得到了什么东西?”
林静照瞥着那本薄册,未置可否。薄册的纸张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一页页杀人榜,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个官员贪贿勒索,侵吞盗窃,欺上瞒下,这本账册记载着详细的数目和时间地点。”
他并无避讳地告知了她,好整以暇,“你以为怎么办?”
林静照再度被推到风口浪尖,油然而生退避之心,“臣妾不敢干政。”
“朕叫你说。”
朱缙目如冷电淬寒霜,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否的威压,“你是朕最宠眷的皇贵妃,允许你干政。”
林静照暗暗一凛。
天威在上,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
她被逼到穷处无法再推辞,只得给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答案:“既有违国法,涉事之人该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他幽幽,“若涉事之人是你父亲呢?”
林静照猝然警觉。
下意识望向那本账册,眩得厉害。
再看帝王,写满了机锋和戏谑,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
她略略镇定下来,神色铁青,强行装得大公无私,“陛下是问贪贿之人如何处置,却不是问臣妾父亲如何处置。”
朱缙尾音微卷,“哦?”
“从陛下赐名起,臣妾便是林静照,龙虎山修行的道姑,生来孤儿不知父母。”
“唯一有的,便是君父。”
她伏低叩首下去,额头抵地,腹部贴腿,嗓音深深埋在了罗裙中,在他面前保持永远的低姿态,看似忠诚。
座上君王无动于衷,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账册。
残漏更深,窗外黢黑的天几点疏星,一钩白月隐入薄薄的夜云之中。
“那你可知这本账册是谁送的,”
他有意无意透露关键信息,“并非锦衣卫侦伺,而是有人刻意检举。”
方才那名女锦衣卫来过,林静照便顺理成章地以为账册是女锦衣卫所送,实则并非如此。
既不是为侦缉为职的锦衣卫,是谁与爹爹不共戴天之仇,不惜精心收集证据检举到君王面前,以图江家抄家灭门之祸?
她霍然猜到了,不情愿接受这事实——
陆云铮。
陆云铮和江家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陆云铮此次的贬谪是江浔父子暗中捣鬼之故,前者为报复江家,交出这本账册绝命一击。
林静照抬眸对视朱缙。
朱缙歪歪头,以冰冷的感情默认了她的猜测。
林静照感到彻骨的悲凉,失魂落魄,亲人之间竟以这种方式自相残杀。
朱缙以一个远比江陆二人更胸有城府的政客,似真似假地说:
“朕自登基以来,内阁倾轧就没有停止过。朕希望他们履行官场规则和衷共济,共图社稷,最后他们却为了权力六亲不认,亲岳父构陷亲女婿,亲女婿检举亲岳父,贵妃,你若真是江杳夹在其中究竟幸还是不幸呢?”
林静照早戳破了君王的虚伪面目,爹爹和陆云铮的自相残杀看似突然,其实早有征兆,步步被帝王诱导。
是帝王当初有意擢升陆云铮的赏格,使爹爹眼红,朝野兴起奔竞之风;又蓄意将二人共同置于内阁之中,日日摩擦;帝王无情打压陆云铮,使爹爹上位,滋生陆云铮的满腔怨恨。
最终二人走向分裂,相纠相斗,相恨相害,龙椅上的帝王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不费吹灰之力剪除了权臣之害。
一切罪魁祸首是帝王。
群臣倾轧,正是帝王所希望看到的,其中定然也少不了那位女锦衣卫的推波助澜。
“陛下天纵英才,算无遗策,将臣妾拘束在宫又以妙计分裂了权臣,乾纲由您一人独揽。如今这种局面您高兴还来不及,何劳忧之深也?”
她丝丝泛冷地吐出一串话,既持重礼节,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讽刺。
“凭贵妃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拉出去杖毙十回也绰绰有余。”
朱缙责备了句,但并未否认,依旧和光同尘的样子,“他们二人都是你的亲人,斗来斗去,朕心亦不安。如今账册之事既出,杀一留一是不可避免的了。”
江浔和陆云铮一个父亲一个旧日情郎,手心手背都是肉,万难抉择。
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她现在是君王的掌中物,笼子里的禁--脔,诸事需得站在他的立场,为他出谋划策。君王与她谈论政事,并不是真让她凌驾于皇权之上。她得揣摩他的心思,说些他爱听的话。
皇帝掌管内阁,要的是群臣相互制衡,绝不希望哪一方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