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臣妾没有资格恨,索性不恨。”她忍住剧跳的心脏,还想在宫里活下去,尽管灰败的面颊已无多少活气,“恨无济于事。”
“你恨朕亦无妨,恨亦是记住了朕。”他似乎很大度,影子般的面孔折射雪亮的寒锋,斯文清俊面庞。
“现在,朕是你这世间的唯一了。”
林静照色有冰霜,凝固了一瞬。
片刻,喉咙在滴血,谢恩道:“臣妾的荣幸。”
她被迫靠在帝王肩头,皇权彻底打败了她,将她踏入烂泥,骨头碾碎成渣滓。帝王的爱永远是凉薄的,不爱则死,跗骨之蛆。
她以前很畏惧死亡,现在倒觉得死亡也不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超脱。
唇亡齿寒,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她了。
她已再无力气做改变。
君王要她如何,她便如何。
朱缙俯视着她,似怜似厌。
江氏作为权倾朝野的巨奸,剪除余党的事千头万绪。
他这些日料理这些,生疏了她,今日过来自不是抱抱那么简单。
林静照算了算,今日恰好是头七,父兄的亡魂还未离开,她便要褪下衣裳侍寝了。
但无所谓,人死都死了。
这还得感激皇恩浩荡,没让她当天晚上就侍寝,好歹有几日喘息的时光。
他对别人冷酷,对她是极好极好的。
极好,极好。
她沉沉阖上目睫,任帝王在自己身上作弄。
第92章
蠹噬朝纲的江氏父子被扳倒,徐青山毕功于一役,可谓是劳苦功高,因其丰厚的学识、圆滑的处世而简在帝心,成功登临新一任内阁首揆。
至此,周有谦、陆云铮、江浔、徐青山……圣上践祚后已换了四任首辅,铁打的皇帝流水的首辅,本朝首辅格外的命运多舛。
圣上初摄行大位时,修玄尚有节制。年月愈久,愈发无忌,有时闭关一两个月不出,批红不阅,旨意只命锦衣卫以纸条带给特定大臣,往往是谜语或难解的诗句,神秘可怕,艰涩难懂,需要官员绞尽脑汁地猜想,猜不对就要贬官革职吃冷灶。
因圣上种种神秘行径,威严肃穆的形象深入人心,朝中已有不少新晋官员相信圣上是道家三清神仙,顶礼膜拜。
徐青山虽晓得那位年轻湘王世子不是真正的神仙,也知他是极厉害的角色,有主见而不妥协,不敢轻慢大意。
周有谦、陆云铮……历任首辅皆如皇帝本人的牵线木偶,号称无边恩赏和倚信的江阁老亦被玩弄股掌之中,用废即丢,无一善终。
圣上的制衡术是每当一个臣子在内阁站稳脚跟,必有下一人取而代之。江浔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因为他重蹈了陆云铮的覆辙,在内阁一家独大,臣权压过了君权。
徐青山初登首辅,引以为前车之鉴,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结党营私是君王大忌,他不能蠢到像江浔那样明植党羽,唯有暗中联络朱泓太子的昔日故旧,悄悄培育势力,渗透在内阁及六部三司中,适机而动。
江浔死后,情势空前愈加严峻,飞檐走壁溜达在市井屋舍的厂卫身影明显变多,一只只吃人的毒蜘蛛。
为了瞒过天眼,徐青山尽力扫除了朱泓所有生存的痕迹。他不再与藏身地穴中的朱泓会面,朱泓的吃食花钱雇人去送,送罢即灭口,一次一条性命。
非是他心狠,玩法就是这个玩法,锦衣卫恐怖高压的统治氤氲在京城上空,任何仁慈在君权的铁锤下分崩离析,拘小节者难成大事。
君王狠,他只有比君王更狠。
朱泓显然对如今的生存状态不满,曾几何时他是当朝储贰,天下如囊中之物,而今沦落到连三寸地皮都没有。茕茕孑立,驼背跛脚,容颜毁弃,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
徐青山劝朱泓太子隐忍,毕竟天位已定,君父如太阳普照天下。朱泓的复辟行动等同于“造反”,天下子民臣工共诛之。
大业须一步步走。
铲除了江浔,下一个是妖妃。
虽然仅是个后宫女子,绝不简单。本朝开朝以来,被处死的大臣一多半都是因为妖妃的。
那是货真价实的,祸水,妖妃。
朱泓暗中叮嘱徐青山,务必尽快行事。
……
夏初,大内热浪滚滚。
灿灿烈阳,一泓深碧。
昭华宫搬来了风轮和窖冰,杂以各色瓜果香料,奢华而清凉。
林静照在榻上浑浑噩噩躺了一整个春天,夏日既至,不愿再蜗居昏暗的室内,踏出门晒晒霉味,天色澄丽,黄瓦映日,炫得人眼眶发烫。
后园池塘溪泻如练,泉光雾气,撩绕衣裾,时有彩虹发生,林间鸟鸣嘤嘤甚为凉爽。
林静照穿了两层单衣,搭躺椅在泉畔乘凉,柔荑半浸在溪水中,鱼儿跳跃沉浮。
盘间的蜜渍冰镇荔枝,颗颗水润凉冻,沁人心脾,从岭南直运来不知跑死多少匹马,一颗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婢女跪在旁为她剥好,她放在朱唇畔随意吃了,晒完了日光浴,一会儿她还要进行牛奶浴,以保证柔嫩的肌肤光洁如鸡蛋,散发自然的芳香。
她这位享尽尊崇的皇贵妃,一日吃食用度抵得上平民百姓一年的财粮。前朝后宫无论何人惹了她不快,她和圣上吹一句耳边风便能叫厮人永不见天日,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妖妃。
声讨她的声音,日日都在沸腾。
圣上修玄,白桃香叶冠成了新时代的“丹书铁劵”——只有她、江浔、江璟元、陆云铮等寥寥几人受赐。陆陆续续被杀了几个后,她这皇贵妃便成本朝唯一持有香叶冠的人,相当于护身符。
这是秘密,只有她和朱缙晓得。
斑驳的浓荫,铿然作响的流水,闲适地打盹,好似很悠闲。
芳儿看在眼中,却晓得娘娘心里苦。
“江璟元妾室一幼子,仅六岁大,臣妾还抱过呢,陛下看在幼子无辜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那日娘娘伏在陛下膝上,扯着道袍,哀毁恳求,得到的却是陛下沉冷的否决。
“皇贵妃这话别让朕听第二遍。”
江氏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臣妾愿拿自己的性命换。”娘娘着魔地故意作对,偏偏往陛下的逆鳞触。
“你的命不值钱,况且还属于朕,悲天悯人也该收一收了。”
娘娘一副不悲不喜的泥相模样,“没商量吗?陛下怎样才肯答应臣妾。”
陛下没说答不答应,只道:“脱。”
娘娘刨根问底:“脱,陛下就放过幼子吗?”
陛下敛容肃穆:“养虎遗患,斩草除根。”
娘娘足足呆了几息,倔强地赌气:“那臣妾可不脱。”
陛下笑了,笑得瘆人,视线极淡,“那别怪朕叫人把你绑起来……”
帝妃后面还有几句话,皆夹枪带棒,大胆泼辣,聆来能把人吓死的。
包括芳儿在内的下人大气不敢出,心跳搁到嗓子眼儿,生怕听到什么秘密被灭口或被迁怒。
芳儿只恨没法把耳朵闭起来,才听到了这么几句。
那日没有叫水,陛下半晌就泛着冷怒出来了,唇角有一丝鲜明被咬的痕,还有女子的抓痕。
虽然不知娘娘与江氏有何渊源,娘娘这样求情,必定将江氏看得极重。
娘娘如今的意懒,沾着几分破罐破摔。
“芳儿……”
耳畔传来林静照的唤声,“太晒了,我们回去吧。”
芳儿连忙回过神来,娘娘今日穿了两层单衣呢,和坠儿一起搀着弱柳扶风的皇贵妃回殿内。
林静照神如秋菊披霜,兰香拂拂,炎炎夏日瞥上她一眼遥感神清气爽,不愧是用无数民脂民膏养出来的皇贵妃。
至殿内,林静照未曾午睡,执笔濡墨练起字来。练字时需精神高度集中,一撇一捺蕴含风骨,平心静气。
忽闻细微脚步声,殿内下人次第跪下,噤口默声。林静照知是谁来,却假作不闻,目光犹投在宣纸的墨迹上。
“字写得不错,”
身后幽幽响起男人的嗓音,她腰际一紧,执毛笔的手也被覆住,“就是过于秀气。”
朱缙一上手,字的风骨顿时雄浑起来,倾注了入木三分的硬峻力量。
林静照声色平静,清微的讽意:“臣妾从前的字有风骨,奈何武功被毁,手臂没力气,字也跟着软塌下来。”
他对此谈性不浓,揭了过去。
二人一块练字,字写着写着就歪了。她恰似春霜,他似冬阳,碰面即相互融化对方。明明是写字,弥漫着靡靡之气。
朱缙喉结滚了下,冷色的眼睛灰暗深邃地簇动着火苗,骨节分明的手探入她的亵裳——比起墨迹更令人感兴趣的地方。
“陛下,臣妾在练字。”
林静照蹙眉提醒。
他翦眸轻眯了下,“丢了,陪朕。”
好好的一幅字被揉成废纸。
林静照被抱坐到了桌案上,朱缙双臂撑在她两侧,恰好与她视线齐平。
“你既自称臣妾,晓不晓得妾是干什么用的,书法家?”
他冰冷而孟浪,伏低锁定她,犀利解剖,留给她的狭窄空间在持续收缩。
“晓得啊,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她诚实回答,“臣妾这么多年一直恪守本分。”
朱缙有力地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角未愈的咬痕及抓痕上,“那你昨夜就是这么对待你君上的?不思悔过,反倒有闲情逸致练书法。”
林静照被黄花梨的桌案硌得生疼,道:“树上的果子都得踮脚摘才能吃到,何况臣妾活生生的人。”
他点了下她眉心,似阎王点卯,“说得好。”
撕去她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