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自从他学业精益之后,就独自搬来了清静居,父亲政事繁忙,十天半月才能见到一回,平日里大多是母亲陪他吃饭说话。
后来他课业吃紧,父亲认为母亲的看望会打扰他,就不允许母亲日日都来。
一般三日也能见到一次。
原本昨日母亲应该过来看望他,可李叔说母亲入宫陪伴姐姐,这些时日不在家中,他就没有追问。
但昨日小厮鲤鱼来给他送饭,悄悄跟他说府中出事了。
阮含栋被困在清静居,平日里不能玩耍,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在府中走动,他对于阮忠良最大的意义,就是能步他后尘,最低也要高中二甲传胪。
年少时还能守住,可随着年长,他读书越多,越觉得这样是不正确的。
尤其之前乡试,他走出家门,进入考场,结识了各种各样的同窗书生,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才意识到他这一方天地,是独属于他的囚笼。
没有人如他这般活着。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慢慢收买鲤鱼。
他需要知道外面的一切。
鲤鱼只是个小厮,专门给他送一日三餐并打扫卧房,阮忠良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其实根本也打听不到什么事。
但阮含栋却很聪明,他一点点教导鲤鱼,让他学会如何打探消息。
果然,今晨鲤鱼就告诉他:“少爷,其实府上已经被围起来了。”
鲤鱼有点害怕,他不住看向院门,生怕李三进来。
阮含栋却很淡定。
“是什么人围困府上,你知道吗?”
鲤鱼想了想:“小的偷偷瞧了一眼,他们衣服上有游鱼。”
阮含栋的面色一怔。
那是飞鱼服,守着阮府的是仪鸾卫。
也就是说,昨日宫宴宫中一定出了事,此事应该牵扯了他们家。
阮含栋低声问:“母亲可回来了?”
鲤鱼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方才瞧见邹妈妈在厨房吩咐差事,瞧着面色不好。”
阮含栋到底聪慧,他能以十七岁的年纪考中秀才,本就不是寻常人。
当即,阮含栋就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他让鲤鱼继续打探,毫不意外地在今天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他对于阮忠良也不是很了解,但他可以肯定,家里一定出事了。
阮含栋站在窗前,平静呼了口气。
只希望,母亲和阿姐安好。
一阵冷风呼啸,竹林婆娑,今冬已至极寒日。
上午时分,各宫都热闹起来。
今日不用请安,也没有宫宴,但各宫娘娘们都要至安奉殿,一起祭奠卫美人。
自美人之下,各位妃嫔需要在安奉殿给卫美人守灵,因宫妃人数较少,所以每日只安排两人。
卫美人娘家的弟妹也一并入宫,暂时就住在安奉殿,日夜给三姐守灵。
姜云冉到安奉殿时,已经来了数人,慕容昭仪一早就在,此刻正同姚贵妃一起站在最前面,焚香烧纸。
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没有到场,徐德妃和吴端嫔更不可能亲至。
四人皆让身边的管事姑姑代为祭奠。
在之后便是吴端嫔和司徒美人,两人皆在安静烧纸,姜云冉算是到场晚的。
她在司徒美人身边站定,拿了三支香,认真插在香炉上。
看着香烟袅袅,姜云冉阖上双眸,在心里对卫新竹道:“姐姐,一路走好。”
众人安静祭奠,无人言语。
就在此时,彭逾捧着圣旨,出现在安奉殿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卫美人贤淑持重,孝感天成……着追封为正三品婕妤,暂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钦此。”
话音落下,是卫家弟妹哀婉的痛哭声。
他们泪眼婆娑,满身素缟,跪在灵位一侧,对乾元宫方向行礼。
“谢陛下恩赏。”
至此,卫新竹有了自己既定的结局。
————
景华琰登基至今,短短五载,已经有三位妃嫔过身。
因帝陵尚未选定,因此妃园寝无法依次落成,故而之前薨逝的王惠嫔、阮婕妤和卫婕妤都只能停灵在安化殿。
不过卫新竹由美人直接被追封为正三品婕妤,足见皇帝对卫氏的重视,也能见其对卫婕妤的追思。
听到这个追封,姚贵妃叹了口气:“卫婕妤着实可惜。”
慕容昭仪道:“是啊。”
她眼睛红肿,显然这两日没少哭泣。
对于慕容昭仪来说,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些,难免有些伤怀。
姚贵妃安慰了她两句,便起身离开。
她一走,其他妃嫔就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姜云冉同今日值守的冯采女点头,也踏出安奉殿。
刚一出去,阳光就狠狠刺在了眼睛上。
她眯了眯眼睛,道:“回宫吧。”
等回到了听雪宫,她才取出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紫檀方盒。
那是前日卫新竹郑重交给她的。
当时她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看,姜云冉便把它仔细收好,此刻才拿出来,放在手中抚摸。
盒子很朴素,没有雕刻花纹,只有紫檀木本身的纹理,一如卫新竹的为人。
姜云冉打开锁扣,才发现里面摆放了四封信。
一封给她,一封给慕容昭仪,一封给父母,一封给长姐卫新雅。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这是卫新竹的遗书。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底一片湿润。
“唉。”
长叹一声,姜云冉拆开了给她的那封信。
“姜妹妹,见字如晤。”
“入宫多年,未曾想在今岁遇到你,难得与你投缘,这是我的福气,”姜云冉不自觉读出声来,“……我知你面冷心热,不舍我为此殒命,但我本就时日无多,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
“病痛折磨数十年,与我而言已成桎梏,如今我舍命相搏,不仅为银坠,也为了我自己。”
“时至今日,终能为自己选择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也不枉此生。”
不知不觉,眼泪滴落。
姜云冉以为自己已经抚平了哀伤,可再看故人遗信,依旧心中钝痛。
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段时光,她想要留在手中的,怎么都留不住。
姜云冉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她含着眼泪继续读下去。
“阿冉,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唤你,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人生漫长,山水有情,望你前程似锦,一片坦途,不为旧事束缚。”
“愿你此生,皆能心想事成。”
姜云冉的手有些颤抖。
“阿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但我想,我现在一定很快乐。”
“我终于自由了。”
“卫新竹,新雪日敬上。”
卫新竹多么聪慧灵秀,她如何看不出姜云冉与阮氏的仇怨,所以她劝她看开一些,却也想让她心想事成。
而这封信,竟然是今冬第一个风雪日,姜云冉没有答应她合作的那个夜晚,就已经书成。
可见,她当时已经笃定,姜云冉会答应与她的合作。
“你还是这么聪明。”
姜云冉一边哭,一边笑,最后长舒一口气,用帕子仔细擦干净眼泪。
她把那封信仔细收好,放在了自己最珍贵的枣木盒中,独自一人安静了许久。
等她终于平复心情,才唤了青黛进来。
“去问一问,慕容昭仪何时回宫,若娘娘回宫,我要登门叨扰。”
青黛福了福,正要出去,就听外面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不多时,钱小多快步进来:“娘娘,陛下有请。”
姜云冉有些意外:“陛下?”
钱小多颔首:“是小柳公公来请的,说是卫婕妤的兄姐入宫,给卫婕妤吊丧。”
昨日的事情,姜云冉不知景华琰欲要如何处置,也不知慎刑司查到了多少东西,但她可以肯定,既然封号已经定下,那么事情便已成定局。
无论卫新竹的死是否与她自己有关,但在内宫档案中,她都是被人所害,她是无辜殒命,这一点不会错。
姜云冉敛下眉眼,她把给卫家人的两封信收好,道:“走吧,去乾元宫。”
长信宫比往日都要安静。
只有宫人们在宫巷里扫雪,发出沙沙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