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孙先生便是孙令耀爹孙大官人,元娘不及王婆婆眼睛毒辣,但不愚钝,而且她深谙王婆婆的脾性,自然察觉到阿奶似乎对孙大官人过分倚重了。
不管人前如何客气,阿奶的戒心一直很重,论理不该交代孙大官人一个外人做这些。
元娘心里称奇,隐约察觉出不对,但出于对阿奶的信赖,她眨了眨眼,把疑惑咽进心底,没有问出口。她顺势提起另一件事,也是一直以来的担忧,“不知官家何时才能重返汴京,胡人赶走了没有。”
对政事,王婆婆敏锐得可怕,她老神在在,目光望向天蓝的上空,上头又开始纷纷洒洒地落下雪花,她笃定的说,“快了。”
元娘好奇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婆婆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慢悠悠答道:“若是官家出事,想篡位的那个早就昭告天下了,拖到如今也没有动静,便是未出事,而各地勤王的兵马也该来了。
“等着吧,岳王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说到最后半句,王婆婆的手猛然用力,手中的坛盖碰上坛身,碎成两瓣,她的眼神也骤然冷厉慑人。可惜,她背对着元娘,并未叫元娘瞧清面容,否则,元娘定然能发觉阿奶对岳王的憎恶不同常人。
元娘觉得天似乎又变冷了些,她搓了搓手,交叠着手藏进袖子里。她往外瞥了瞥,也没见哪漏风呀,心里疑惑,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主动道:“阿奶,进堂屋暖一暖吧,这天冷得愈发奇怪了。”
王婆婆不置可否,但确实慢慢站起身。
祖孙俩往堂屋里去,掀开门帘后,家中其余几人都在里头,各做各的事。其他人不提,陈括苍反正是在看书,他自来手不释卷,勤勉如初。孙令耀虽然偶有发怔,抓耳挠腮,但跟在陈括苍身边,大致是将书看进去了的。
孙大官人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犀郎,眼里的欣慰喜悦就不曾下去过。
纵然外头寒气袭人,内里点着炭盆,家人凑一块做点活,忌讳着看书的儿郎,只能偶尔凑近,小声耳语,听着炭不时噼里啪啦烧着的声音,元娘觉得心里安定极了。
她微微一笑,低头对起账本,寻思着哪些是多余的,哪些得快些吃了,哪些能送人。
炭火温暖地烘在脸上,脸上干得有些绷紧,可她唇角微微的翘起不曾消过。
*
也不知过了几日,日子就照常的过着。
虽然顾忌着之前坏人闯进家里的事,元娘很少外出露面,但她也帮着徐家做些简单铡药和煎药的活,只是都在自家院子里做,岑娘子和廖娘子则一块帮衬。
有些累,但尚算充实,总比闲着无趣要好。
为此,元娘夜里都睡得沉了些,不必喝安神的汤药。
然而今夜,她却半夜醒来,元娘揉了揉眉心,一手撑在背后坐起来,往外面瞧。窗子开了点缝隙,因着屋里烧了炭火,也正因此,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进来。
“城破了!城破了!!”
缓过神的元娘猛然清醒,顾不上穿鞋,用力推开窗,探头看去。
与上回火烧皇宫不同,这回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大大小小的朦胧黄光,映亮天穹,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声呼喊。
第101章
不同于上回的恐慌,这回元娘激动得战栗,城破了以后,士兵如潮水涌入,拜四处亮起的火光的福,虽是黑夜,也能瞧清许多景象。不是胡人蛮夷的小辫,入目所及是肃穆整齐的盔甲,是熟悉的禁军装束。
元娘怔怔望着,忽然笑出声,眼里浮起泪光,等不及下楼,便喊道:“是禁军,是禁军,官家、官家胜了……”
她素来伶俐,这时候也语无伦次,用力踩着楼板,木板被踩得噔噔噔,她兴奋得发抖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其他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是在起身。
阿奶则点起了灯。
不仅是元娘家中,其他人家也多是如此,百姓屋里的油灯如潮水般纷而亮起,整个汴京在烛火的映衬下,亮如白昼。
千家万户皆披衣起身,难掩激奋。
王师凯旋。
官家治下清明,商贸繁盛,即便是身无长处的普通人,都能谋一份生计,这样的好日子,谁能不想一直过下去?所有人心心念念,期盼汴京永远如此繁华安宁,即便这太平中掺杂了些软弱的糜烂。
便是路边躲在商铺屋檐下避雪,内里穿着赈济的纸衣勉强御寒,在风雪中想着自己兴许要死的无辜百姓,这时也涌起活的希冀。
官家回了汴京,朝廷法度恢复,就会有僧侣沿途捡人进福田院,到时候就有救了。
热乎乎的米汤、能御寒的屋子……
陈家院子里,王婆婆手握一盏油灯柄,风吹得灯火摇曳,照不清人影。她看见元娘,蒲扇般粗粝褐黄的大手先握住了元娘冰凉凉的小手,把它裹在衣裳里,挡去冷风。
元娘激动得手指发凉发抖,到这时候才算安定下来,理了理思绪,笑着说,“阿奶,我看了,是禁军,禁军的服饰,官家胜了,往后,汴京又能如初。”
面色冷凝的王婆婆松怔片刻,旋即,松弛耷拉的厚厚眼皮掀起,始终摇曳的火光照进她昏黄混浊的眼珠,变得浓烈炙热,裹挟着她眼中深重的恨意,比满城的火光更炽盛。
“呵,呵呵。”
王婆婆在笑,藏着一丝快慰,是要吃人的浓烈恨意将有去处的快慰。
她回身去看孙大官人,两人眼中闪烁着同样的火光,深入骨髓的灼灼恨意所孕育出的火光。
元娘离王婆婆最近,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侧过头望去,目露探究。
阿奶平日虽板着面容,纵横的沟壑显出难以接近的严肃,但与今日的神情截然不同,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的渗人笑意。
元娘反握住阿奶的大手,目光关切,“阿奶……”
王婆婆却不在意,她心中藏着怒火太久太久了,在此刻崭露出来,她用力地笑着,用力到眼皮都在颤,“岳王,失势了。”
她沉浸在自己偏执的喜悦中,无暇顾及其他,又或是懒得掩饰了。
察觉到王婆婆不对劲的不仅是元娘,还有陈括苍,他是最安静的,却从不叫人忽视,只是喜欢站在一侧,静静地扫视众人和周围的一切。
他将所有反应收入眼底,自己则不动声色。
知道官家进城,岳王大势已去,虽然不至于找死出去打探,但这一夜没有谁能睡好。
若是岳王得以伏诛,自然会有人奔走告之。
冬日有炭盆,为了节省柴火,常常会在上头架起水壶,喝水也方便。元娘给王婆婆倒了杯水,往里放了些蜜,一夜没睡,喝些蜜水也能降降火气。
果然,还未及天明,就有传令的兵士满城奔走,大呼,“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逆贼赵肃已伏诛,残党速速归降!”
……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策马交替呼喊,在安静的夜间无比震耳。
全家人都候在堂屋,因为等得太久了,精神疲倦,几乎是*昏昏欲睡,这道高亢嘹亮的嗓音打破睡意,众人皆醒,不自觉望向上首。
王婆婆面容疲倦,但眼神清明,亮得惊人,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显然,她一整夜都不曾放松,陈括苍也放下书望向阿奶,等待着她开口,想窥探出更多端倪。
听到期望的喊声,王婆婆情绪终于复归内敛,她的神色威严,辨不出喜怒,半晌,只听她道:“回屋吧。”
一语罢,众人面面相觑,皆选择听从。
家里铺里从来是王婆婆掌舵,她的威信自不必提,哪怕什么都不解释,众人也会听从。
大家四散开来,各回各屋,元娘也是起身往阁楼而去,但脚步犹疑,走得慢了些,快走上楼梯时停下回望,却见犀郎没有走,他似乎走到了阿奶跟前,想说什么。
元娘犹豫片刻,并未偷听,而是继续上楼。
倘若需要她知道,阿奶自然会告诉她,若不需要,她便假作不知。她信任阿奶,知道阿奶谋算在心,贸然掺和才不是明智之举。
她坚定地迈步上楼,和衣而卧,双手置于腹前,平躺着看向头上的帐子。
原本,她想叛贼诛杀后,汴京就会恢复如初,她的日子也会重归平静,但就眼下瞧着,却觉得恐怕会生出大变故。即便她没有弄清楚所有事情,但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她以为自己会很烦躁,以至难以入睡,但不知为何,却心绪平静,不知不觉闭上双眼睡着了。她甚至没有忧心,而是不禁想起了许久没见的魏观。岳王赵肃篡权夺位,魏相公不肯屈从,被罢黜,整个魏府都被看管起来,他亦是出不来,文修算是运气好的,凑巧出去,被徐家收留。
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连个音信都没有。
她给他送了花椒,也不见回音,今日贼首伏诛,想来他也该得了自由,若是有心,明日或是后日,怎么也该见到他吧?
不知他是何心意。元娘入睡前迷迷怔怔的想着。
*
清晨,雀鸟支开细长爪子,走在窗沿,时不时扑扇着翅膀,站那停歇。
经过一夜,屋内炭火温暖,屋外寒冷,以至于窗角沁起水珠。
“啪!”
清脆又似无声,那水珠终究滴落在地,沉陷入石板中,宛若冰雪将消融,春日将归来的预兆,融于地面,焕发生机。
而屋檐下,许久没有出门走动的人们,竟不约而同一窝蜂涌出,换上身体面的衣裳,邻里邻居凑在一块,高声闲聊,不时传出阵阵笑声,比正旦还要热闹。
元娘睡得晚,反而浅眠,被屋檐下不停歇的说话声吵醒。
她把炭盆上支起的水壶拎起来,一夜的烘烤,水还是温热的,她将水倒入面盆架上的瓦盆里,洗漱起来。
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顿觉清醒,元娘重新拧干面巾,多敷了几次,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定然浮肿了,夜里睡得太晚,又喝了许多水,方才睁都睁不开。
她的动静太大,把鸟儿给惊走了,但底下的热闹依旧。
许久没有看见这么多邻居了,元娘伸了个懒腰,决定也下去凑凑热闹。
家里没什么人,陈括苍和孙令耀是在的,但是可以忽略,反正数年如一日,这时候必定在读书,刮风下雨都阻拦不了他。便是生辰那一日,陈括苍也不会放松。家里人也默认,这时候只当他不在家,从来不打搅。
所以元娘径直从小门走出去,方一出去,就听见窦老员外兴高采烈地边拍胸脯边大声道:“这怕什么,来我家便是,我摆上几桌,冬日里吃拨霞供正正好,恰好我家息妇命下人去新郑门采买了一桶的鱼,各个肥硕鲜美。”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着应和。
“那我可得敞开吃,这些时日吃喝都没有油水。”
“唉,许多铺子都不开了,王婆婆,你家铺子何时迎客啊,我可馋那酒糟吃食了。”
“能去几口人啊?我把家里几个哥儿都带去,老员外可别嫌我们吃得多,把我们扫出去!”
“哪能啊,都来,可着吃,既是我家做东,都要吃得畅快。”
邻里多年,哪能不知道窦家是大户,一个个都不推拒,热火朝天的闲聊起来。
欢声笑语一片。
就连于娘子,虽然不喜欢窦家,也没有在这时候呛声,只是离得远一些,不理会这边的热闹,只和其他几个娘子说话。
元娘站在墙边,看着众人都笑意盈盈,自己只是在旁边都不自觉受到感染,唇角染上笑意。
徐承儿不知何时走到她边上,一把挽住元娘的手肘,亲亲热热地说话起来。而文修跟着出来,隔着两三步,徐承儿刻意和元娘说话,故意不理会他,他也只静静站立,眼带笑意看着,圆脸笑起来更添和善。
徐承儿脾气急,文修就要好脾气些,元娘悄悄打量,只觉得两个配得很。
徐家其他人也出来了,徐家阿翁听见窦老员外说的话,素来在酒上吝啬的他,竟然抬手招揽众人注意,笑呵呵道:“我也凑个热闹,酒管够,新酿的两瓮酒,正好今日开封庆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