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鸦瞳
还是炕上的老太抹着泪唾了一口:“那个挨千刀的,将你留给我们的银钱都偷了去赌,输个精光不说,还倒欠人家百贯钱。前几日,那赌坊泼皮来,说要拿幺姐儿抵债,我们哪里还敢叫她留在屋中。”
咬金吃不下了,拍着桌子站起身:“妹呢?”
“后院茅房边上,我为着今年冬日里藏几个毛芋,挖了个地窖……”
咬金黑着脸,便去那臭烘烘的地界救她小妹。
她还记得,幼时爹娘做个行脚商,赚了些钱,又有一把子武力,便举家迁来京都过好日子。后来,娘因难产而亡,爹也不慎惹怒权贵送去性命,她为了一家子的生计,才咬咬牙在大雪天里插标卖身。
若不是遇上姑娘,她早便死了。
……
秋闱放榜定在了九月十五日。
才从贡院回来,三老爷和三太太便紧张兮兮凑上来,轻声问询:“如何啊?”
明澈气定神闲,只低调答:“今年出题颇有巧思,但应当错不了。我买了妹妹爱吃的旋炒银杏,今日,喊她回家一道用饭吧。”
这便是能中举了。
三太太高兴得很,唤奶嬷嬷抱了明景去碧纱橱睡一觉,又吩咐大丫鬟去请明月归家。
还不等丫鬟出二门,明月已经先一步到了:“料到二哥哥会给我买玉石炒货,我今儿一早特意留着肚子,只等着吃这顿呢。”
三房关起门来,欢天喜地地庆贺一场。
三太太有意说起大爷虞明瑾议亲的事儿,明澈便又被众人好一番调笑。
待到酒足饭饱,明月借口小憩回了闺中的院子。
这里头每隔一日都有婆子进来仔细打扫,因而,还跟她出嫁前一个样子。
明月进了稍间,便靠在软塌上,又唤咬金过来坐在脚踏前,这才问:“你今儿回来可不对劲。上错了一次盏,还夹了一箸我从不用的菜,心不在焉的。告假这两日,你都去哪儿了?”
咬金忽然跪在地上:“奴婢不敢瞒着姑娘。姑娘也知晓,我家中双亲虽身亡,却还有年迈的祖父祖母要奉养。这些年攒的银子,有一半我都送回家去,就是希望他们过得好一些。谁知……”
她那弟弟竟是个吸血的。
咬金一贯是坚韧开朗的性子,这会儿说起家中乌糟事,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奴婢弟弟不是个能改好的,若再留在身边伺候姑娘,往后许会给您带来麻烦。还请姑娘……允准奴婢出府。”
她说完,冲着明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辈子欠姑娘的,怕是还不清了。
明月见这丫头伤心得不得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人拉起来硬是按在榻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谁准许你出府了,当国公府是你想进便进、想走便走的地方?”
“再说了,那不成器的东西欠下百贯钱,你出了府,莫不是打算卖苦力去帮他还债?我将你带在身边仔细教养,可不是为了看你今日这般自甘轻贱的。”
咬金哭得眼泪鼻涕成一团,囫囵道:“可幺妹儿被盯上了。奴婢脑子一直就笨,想不出好主意……”
明月轻轻抚着她后背,垂眸思索起来。
按照大晋朝的律法,收债人若有字据契书在手,寻不见欠债人时,问欠债人的血脉至亲讨要债务,也是合情合理的。
咬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个腿脚不便的祖母,连夜跑路怕是不现实。
那么,赔钱弟弟欠下的这一屁股烂账,便只能暂且先认了。
不过,账既然认了,这亲也必须得断。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且看看愿不愿意。”明月仔细打量着咬金的神色变化,道,“这百贯钱先由我来替你出了,只是必须是以你弟弟身死的名义还上债务。明儿一早,你带了人户产业簿,去官府做个公正,将你弟弟按亡丁消去。等还清了债务,他若再冒出来惹是生非,也与你家中人毫无干系。”
咬金听得眼前一亮,但还是带了几分犹豫,问:“他是爹娘留下的唯一男丁,这……能行吗?”
“这就要看在你心中,是祖父祖母和妹妹重要,还是这个丁重要了?”
明月垂着眼皮,不打算干预她做决断。
约莫两息的工夫,咬金便攥了拳头发狠道:“我听姑娘的!什么丁不丁的,日后给幺妹儿立女户,我再努努力,家中照样能过好日子。”
虞明月松了口气,欣慰地拍了拍咬金的脑袋:“好姑娘。”
“你且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沉没成本都不参与重大决策,已有损失不影响当期决断。”
咬金挠挠头:“……姑娘又说这些难懂的话了。我听不懂,还是背下来吧。”
虞明月哑然失笑,也不着急跟她过多解释。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主仆俩又恢复了以往的俏皮劲儿,咬金还张罗着要给姑娘写张借钱的契书。
明月笑睨她一眼:“得了吧,你那身契都在我手里呢。”
屋外,二太太在游廊底下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听说五姑娘回了西院,她今日是特意前来帮父亲递话儿的。这院子如今也没个人守着,她一路进来,不小心便听到了主仆俩的悄悄话。
丫鬟没听明白的那句,尤其给了她当头棒喝。
她其实早就后悔嫁给虞青桥了。
头两年,她是不愿做个下堂妇被其他贵女瞧了笑话;后来日子越过越久,她赔上的青春也越来越长,便彻底打消了离开虞家的念头。
而今,她赔上整整十八年,还有亲生女儿的性命,竟还打算留在虞家吗?
一开始就选错了,总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二太太转过身,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大跨步迈出了院门。
她要请父亲再坚定一些,将绘制好的《神器谱》献给七殿下。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同虞青柏和离,带着明汐的尸身回赵家。
乌烟瘴气的虞家本家,恐怕没法叫她女儿的魂魄安息。
……
次日一早,宁国公府。
明月昨夜没睡好,今晨醒的晚了些。
她估摸着时辰,伸个懒腰,正要过问咬金的事情办得如何了,漱玉便从外头进了稍间,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虞明月扬了扬眉梢:“你就不是个能藏事的,外头怎么了?”
漱玉回禀:“姑娘,国公夫人有一位远房亲戚擢升为京官了,听说品级还不小。前两日刚入京中,今儿便特地前来拜访夫人。”
明月倒没听说过孟氏还留下什么亲戚。
嘴上笑道:“母亲能有个血脉走动走动,这是好事啊。”
“就怕夫人是一门心思的会亲,人家却是不怀好意呢。姑娘可知,今日那位远房太太特意带了位表小姐来,听闻还未曾议亲,打扮的倒是艳丽得很。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要来选美献艺呢。”
虞明月来了兴致,满含惊奇地“哦”了一嗓子。
谢西楼那狗性子,也能冒出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出来?
第27章
稀客来访, 又指明了想要见一见世子爷的新妇,虞明月怎么会躲在苔园不见呢。
她特意换上一身内敛且不失华贵的银朱色长褙子,底下是粉米的石榴裙。由着漱玉取了簪钗、排插和各类佩件, 绾了个颇显气韵的双蟠髻。
起身,前往藏春坞见客。
宋家今日来的是当家太太,约莫四十来岁, 虽跟随夫婿在西南虫瘴之地赴任数年,那一身皮子却保养得当, 风韵犹存。
她身侧,则端坐着那位表姑娘。
虞明月借着见礼的工夫, 悄悄打量一番。
表姑娘蛾眉皓齿, 仙姿玉色,尤其那一身书卷气甚为打眼儿。反倒衬得边上那宋家太太略显市侩了些。而且,这母女俩坐在一处,竟也无半分相像之处。
明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对着宋家姑娘颔首一笑。
原本气氛是和乐的,却不知那宋家太太学的哪门子做派, 对着明月上下打量一番后,竟带了几分嫌弃开始上眼药:“我说大姑子,世子爷这门亲事可是亏了啊。瞧瞧虞家姑娘这屁股还没有银盆大, 不好生养的。”
“还有啊,这女子进了夫家的门, 就该学着伺候公婆, 服侍夫君。她这般盛装打扮着,进门好一会儿,也不说给婆母奉茶布菜。哪里像是能伺候人的样子?”
“这新妇学不会吃苦,大姑子你可就要操劳了。”
宋家太太就好像那市井里头挑瓜捡菜的妇人, 对着明月一番评头论足,末了,还要狠狠离间这对婆媳的关系。
虞明月抬眸看一眼上首,婆母眸中已有藏不住的愠色,对着她点了点头。
有人撑腰,便不虚了。
明月道:“刚过门的时候婆母便对我说,这没本事的人才爱炫耀吃苦,她遭了罪、受了难,回头将这些苦和难都恨不得用金银裱起来,好叫人觉着她们值钱又金贵。”
见宋家太太似乎要翻脸,她又招手唤来漱玉:“将那碟儿糖醋小排给宋家太太换过去。太太在家中吃惯了苦头,怕是没尝过甜的,叫她也见识见识。”
漱玉憋着笑应一声,将糖醋小排搁在了宋家人面前。
宋家太太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却没有丫头片子的伶牙俐齿,不知该如何反驳。
虞明月极度平静地望着她。
直盯得宋家太太浑身发毛了,才莞尔一笑,轻飘飘道:“方才太太还提到生养。须知这生下来容易,养育可就难得多了。若一个养不好,长大了不知羞,登门做客便敢当众评议主人家的屁股,岂不丢去阖家颜面?”
殿中伺候的丫头婆子都小声轻笑起来。
表姑娘趁人不备,忙用帕子沾了沾唇角,藏起那一丝丝笑意。
宋家太太恼羞成怒,指着明月问孟夫人:“大姑子,这样的世子夫人,往后如何能行走权贵之间?再说了,世子跟前也没个像样的贴心人呐。”
她一把扯过身旁的便宜女儿:“蕊姐儿知书达礼,自小又与她表哥有几分情意,若进门做个贵妾,也好帮着大姑子打理府中上下不是?”
说到“几分情意”,她还得意洋洋瞥了虞明月一眼。
表姑娘则在身后对着明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相信。
孟夫人原本是想要给宋家留些情面的。
宋时文毕竟是姨母唯一的儿子。又是多年未见,初次登门,即便有诸多冒犯,她看在死去姨母和母亲的份儿上,也愿忍让一时。
可他们竟蹬鼻子上脸的,打起了两个孩子的主意。
想到宋家此次擢升实在有几分蹊跷,孟夫人沉了脸,斥道:“我宁国公府自建朝以来,就没有过纳妾的规矩。宋家而今显耀,已是位至副相,怎忍心将好好的嫡小姐送出去做妾?真是不怕人笑话!”
她再不给人说话的机会,背过身摆了摆手,唤婆子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