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忘还生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诗集,她不喜欢在书上勾画,所以看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有一页被画了一句,笔迹已很陈旧。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
平日念经的人念这句情诗竟也传神。
陡然间,一日光景在眼前划过,洛明瑢似意识到了什么。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耳边虫鸣声成倍放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清晰。
思君……
思几回?
沈娘子……
洛明瑢才发现,一日里脑中尽是她。
他按住心口,为这突然的发现汗珠密布额角,盘坐时动作仓皇到将书案撞得歪到一边,佛珠碰撞的声响似要驱散一切杂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3]
沈娘子。
“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象……” [4]
沈娘子……
无论如何,他也驱不散这三个字。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洛明瑢第一次照顾两个孩子。
她正忙着写验状。
县衙之中,天光渐暗,羊囊终于被烛火代替。
将笔放下,沈幼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始在刚升起的炭盆边倒下白醋,来回兜圈。
酸味才开始蔓延,凤还恩就走过来问:“验出来了吗?”
这一整天他都在仵作房中没有离开过,似乎是把县丞待那个小间当书房了,不时有一式黑色官袍的人进出,二人各自忙碌,泾渭分明。
沈幼漓将一旁写得满满当当的验状奉上,凤还恩随意扫过,是一手簪花小楷,与今朝科举所用隶书截然不同。
“跟我来。”
凤还恩走出仵作房,沈幼漓犹豫了一下,低头跟在他背后,二人回到主院,到了县衙大堂中。
“军容。”
冬凭正倒仰在县令平日判案坐的太师椅上,听到这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又趴在桌案上,脑袋撑不起来。
沈幼漓看着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上杯盘狼藉,桌边歪倒一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喝喜酒呢。
寻常京中三品大员驾临,该在州府下榻,可凤还恩直接来了县衙,县令只能请外头食店大厨掌勺,在最宽阔的县衙大堂摆下接风宴,就是这儿,拿来招待军容使和少卿都简陋。
县令一抹嘴迎上来:“军容可要安排饭食?”
凤还恩只是借道:“架阁库在何处?”
听到架阁库几个字,沈幼漓心念一动。
“军容这边请。”县令赶紧引路。
“饭菜要新的,送过来。”
“是。”
架阁库的门被打开,凤还恩率先走了进入,沈幼漓提着心跳跨过门槛,饭菜被人放下之后,门在背后关上。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屋中算得上逼仄,满室卷宗典籍堆积得到处都是,一重重书架静默伫立如巨大的影子,渊海一样的书页泛着陈年古朴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在仵作验状上掐出印子。
凤还恩吹亮火折子点了烛台,才坐在主座上。
“本官不想看验状,你亲口说来。”
沈幼漓点头,道:“军容是想找出郑王谋反的证据,所以怀疑这些漠林军里面夹杂了河东军,漠林军叛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找到河东军和漠林军勾结的证据,就能证明郑王图谋不轨,我说得对吗?”
别的仵作想不到,明明都是刀伤致死,上头到底要他们验什么,才迟迟没有结果。
“多的话,不是你仵作该说的。”
沈幼漓点头,继续说:“所谓漠林军者,居于沙漠边缘,又与蒙兀接壤,长相便多有蒙兀特征,颅骨较短,面盘开阔颧骨前凸,鼻根地平且鼻腔狭窄,眼窝稍深多内眦赘皮,食肉者多,牙齿较为尖利,身上膻味重,而且漠林军常居沙漠,他们少穿靴子,多是赤足或穿着简单草鞋行走在粗糙砂石地,后脚开裂一定要比郑王的河东军严重许多,小腿肌肉紧实,足踝筋腱偏长……
至于河东军,是中原人,脸型较窄,下颌柔和,头颅偏长偏高,吃得杂是以牙齿圆钝,而且能被郑王派到漠林军安插的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亲军,他们历来甲胄齐备,多穿靴子,脚掌摸起来和漠林军完全是不一样,再细说甲胄,漠林叛军早已成匪多年,不穿甲胄,但河东军不一样,他们常年身着明光铠,负重四十斤,腰上脊骨多少会有些问题,甲片边缘会摩擦出铠甲创,多在颈部和腕部……”
沈幼漓给出结论:“这些尸首中有三成是河东军,漠林牙军早已名存实亡,我们都清楚,漠林残军互相认识,何以这么多卧底能安插进去,所以讲经堂刺杀,一定是郑王故意为之。”
“你觉得郑王的意图是什么?”
沈幼漓抱胸而立,食指按在脑门上,道:“当年郑王打败漠林牙军成就大功一件,是成两镇节度使的关键一步,现在想来其中定有蹊跷,说不得真的漠林牙军早覆灭了,郑王就是靠这半真半假的漠林军捏造一场战事骗取军功、掠夺民财,如今又成为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伪造军功,擅自带兵霸占瑜南,如此,可能证明郑王有谋反之心?”
沈幼漓说了一大通,转头一看,凤还恩目如鹰隼,一言不发。
女子流畅的话,在凤还恩心里逐渐翻搅起无声的旋涡,心脏搏动变得急促而有力。
“你对两支军队很了解?”
“当仵作的,对天下各处人口相貌特征都有些研究。”
“除了雍都大理寺,哪里来这么多尸体让你研究,又去哪儿了解那么多大雍兵家秘辛?”
沈幼漓语塞,而后又赶紧说:“是祖上留下的典籍。”
“多久之前的祖上?七年?十年?”
她被质问得眼睫快速眨动,“这、这世间有心人想去了解,自然能知道,军容要在三十四具尸首之中找出河东军,如今妾身已经找出来了,还要如何?”
凤还恩并不欣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坐实郑王谋反之心。”
不错,都是猜测而已,郑王大可狡辩为里应外合,细究难成大罪。
“你一人知道的道理,就不是道理,而是一面之词,不足以当作证据。”
“是啊,不过冤枉一位忠臣良将固然可惜,但要逼一个狼子野心之徒露出真面目不是很轻易吗?郑王是两镇节度使,大可以下旨令相邻节度使接手其中一个,驱虎吞狼,届时狐狸尾巴自然漏出来,若他并无叛心,就会与忠将郭将军一样,乖乖交出兵马,那又有何好担忧呢?”
反正郑王有反心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棍子打下去绝不无辜,除非雍都还狠不下心拔除疮疽。
那眼下这位神策军军容驾临瑜南,是皇帝要破釜沉舟,还是单单只为震慑?
凤还恩只说:“此计不可。”
沈幼漓点头,现在看来,朝廷如此犹豫,镇压不住才是关键。
动郑王要耗的力气不小,能听命跟随镇压的节度使只怕寥寥,这些人要么怕损私肥公,无利不起早,要么蹲守时机裂土封王,忠心之人早已不在,雍朝不过是一个随时会散开的破架子,谁都能踹上一脚。
“那敢问军容,瑜南城会起战事吗?”
若是这样,她得赶紧带自己的孩子离开此处,旁的都不重要。
“杞人忧天。”
这怎么是杞人忧天呢,仗事在这里打,总比又去围了雍都好吧,当年先帝准许帮助平叛的关外人劫掠陪都,对百姓又有什么怜悯,若战,当朝皇帝定然乐意将战场设在此地。
沈幼漓知道得不到真话,她得未雨绸缪,离开这里。
“军容,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有。”
她等他说话。
凤还恩站了起来,影子将沈幼漓覆盖得没有一丝遗漏。
“现在,将你脸上的布扯下来。”
第25章
从头到尾,沈幼漓在他面前都绑着白布,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到别的。
在进仵作房那一刻,凤军容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
一样,真是一模一样。
有时凤还恩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七年了,会不会他已经记不清江更雨的脸,可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
凤还恩没有立刻扯下那层薄薄的布料证实自己的猜想。
将期待往后推,他就不会失望,反而能给自己一种错觉,江更雨一直好好活着,只是他们恰好没碰见。
这些年凤还恩有过太多次错觉,每次都是失望,那年洪水水势太过湍急,谁都不敢想江更雨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每一次遇到与他相似的人,凤还恩仍旧无法平静以对。
只是一双眼睛而已。
凤还恩在那坐着看她验尸,让自己慢慢冷静,把一切都想清楚。
越是压抑越是急切,拖到此刻,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
闻言,沈幼漓犹豫了一下,抬手将白布取下。
眉是远山含翠,眼是秋水横波,那被遮住的鼻子、嘴唇、下巴一一显出真容。
无一不是他。
凤还恩死死盯着,到白布落下那一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江更雨,果然是你!”
他伸出手,在沈幼漓退开之前将她死死拉住,咬牙把这句话说出来后,眼底漫上血红。
“你是女子?”
面对突然靠近的人,沈幼漓目露惊惶,“我自然是女子,凤军容怎么还认识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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