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忘还生
凤还恩将滑落的斗篷提起盖住她和釉儿,沈幼漓道了一声多谢。
她斟酌了一会儿,问道:“军容……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觉得呢?”
沈幼漓觉得他的态度有点暧昧,但一想他的身份,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大胆开口:“我想求军容……网开一面,放了我,那一万两银子,我会赔还朝廷……”
沈幼漓说完都觉得自己天真,谁料凤还恩竟点点头:“此事……可慢慢商榷。”
他竟然没有拒绝,沈幼漓更加惊奇,这家伙对自己好得有些太不寻常……难道是因为洛明瑢?
凤还恩只问:“当初在县衙,你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相认……
沈幼漓觉得没必要,她以阿兄的名义科举入仕,女儿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能混过去最好,若似先前那般避无可避,只能尽力装傻,还提什么相认。
凤还恩也清楚,在她心中,只将自己划在点头之交的行列,而非挚友。
从前,他跟在祁王身后,也只是借祁王的眼睛在看她,听从祁王的吩咐去大理寺寻她,二人交谈浅淡,许多事许多话她一定都记不清了。
更早的记忆,沈幼漓已经忘了,但凤还恩记得,他全家的灭门之案,是她在大理寺办的第一个案子……
那厢沈幼漓已经找了一个借口:“臣畏罪跳河,能苟全一条性命已是上天恩德,哪里敢见旧故,更不愿让凤军容为难。”
“原来如此。”凤还恩点点头。
然后就没有人再接话,只听得车轮碾压山路的声音。
沈幼漓不再睡觉,而且低头抠着斗篷上的暗纹,犹豫了好久,才同他开口:“军容,我有一事相求,还望您能答应。”
“江少卿请说。”
“我还活着的事,望你万莫告诉陛下,还是说,您就是奉了陛下的命来抓我的?”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面色便不好,直到如今她都不想再看见他!
她知道凤还恩是李成晞心腹,可她不得不求,并非畏罪怕死,而是李成晞若知晓,怕是要找她麻烦,到他手里,自己就……她着实不喜李成晞。
凤还恩原本也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但他还是想知道缘由:“为何?当年陛下最护着你,甚至不惜冒险救你,这些年更从未忘了你,若知你还活着,陛下一定很高兴,他不会治你的罪,还会护着你的。”
沈幼漓硬着头皮说:“女扮男装到底是欺君之罪,当年贪污也不是假的,若得陛下袒护,岂不是坏了人主威严,我无心再忆旧事,也不想见故人,但万春县的债,我一定会还。”
她知道人没了就没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还得起,唯余弥补。
凤还恩根本不在乎万春县的百姓,但他乐意答应沈幼漓:“为报沈娘子旧日恩德,还恩不会将你的事告诉陛下,就当江更雨这个人,彻底死了吧。”
他巴不得一个人,将沈幼漓好好藏起来。
“不过,咱们有很长很长的旧要叙。”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与凤还恩到底有什么旧要叙。
她对凤还恩最深的记忆,就是从前他不怎么说话,只跟在他的主子祁王后头。
当时听说先帝很器重他,常对他委以重任,那些事危险,易招嫉恨,但凤还恩似乎从不害怕报复,他活得像祁王的影子。
江更雨自问没有那样的胆色,每每听闻凤鹤卿又办了一件大事,也只是遥遥举杯敬他,他默然回以一盏罢了。
与祁王党的结交不过巧合。
那时她还叫江更雨,尚是一名寺正,每日不过潜心当值,做好分内之事,正巧查办的两个小案子,无意为祁王洗刷了清白,二人方有了往来。
彼时她还不是少卿,祁王却看得起她,常邀她宴饮。
江更雨却不想与祁王来往太多,执刑狱者不应结朋党,更不该落人口实。
祁王却说:“小人以利交,君子因心而契,你我只喝酒论道,不谈国事,若为他们言语裹挟就避之如虎狼,来日再言贤弟偷吃了他家的煎饼,江贤弟难道还要剖腹自证不成,未免迂腐太过。”
李成晞这话说得倒不错。
江更雨爱美酒,却不敢多喝,怕喝到不省人事,被人窥见女儿身,不能喝酒就吃菜,恰好她俸禄月月没剩,在大理寺衙门有“饕餮”的美誉。
李成晞还奇怪:“贤弟吃那么多,身上也不见长肉,奇也怪哉。”
说完了还要掐她的脸。
江更雨躲开,摇头道:“每每宴饮总是美酒有人喝,珍馐无人尝,未免可惜了,我这是雨露均沾。”
实则是她总吃不饱,只要抓住免费吃喝的机会,就不舍得浪费了。
得见旧人,这些旧事也慢慢被她想起来了。
“旧日恩德?”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对他何时有恩。
“我们曾一同在乱葬岗待了几夜,只是江少卿早忘了我。”
时至今日,凤还恩终于跟她提起。
“乱葬岗一夜……”沈幼漓喃喃念着,记忆实在模糊。
凤还恩俯身靠近,与她四目相对:“风家满门被杀,是你办的第一个案子。”
他努力唤醒她的记忆:“还是悄悄办的。”
第一个案子……沈幼漓默念着,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风家!
风?
凤!
她惊讶道:“原来是你!”
凤还恩欣然点头:“是我。”
沈幼漓左右看他:“原来你长得这个模样!”
他眼底温柔,声音也轻得很:“多亏沈娘子相救,我才有给家人报仇的机会。”
那时候凤还恩还不是个阉人,也不叫凤还恩,他叫风兼善,在国子监读书,也是李成晞的门客,深受李成晞信任。
乐亨三年的科举,他本要下场,借此入仕成为祁王来日的助力。
然彼时权宦构陷,滥杀无度,风家被捏造勾结外敌的大罪,满门被杀,风兼善也是其中一个。
他们全家的尸首被扔到乱葬岗里。
可惜杀人者偏了他心脏半寸,风兼善并未死透,他还留有一口气在。
风兼善醒来时,已经有半截身子埋在尸体之中,是母亲和妹妹的尸首压着他的四肢,加之身受重伤,他根本无法爬出来,就算活着,在这乱葬岗中无人搭救,死是早晚的事,
稍一侧头,就是父亲了无生机死灰的脸,像一截枯木。
今早,他负手在庭前背诵《老子》,妹妹低头剥了一碗枇杷,阿娘在补衣裳……
一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在他们家身上呢?
风兼感觉不到一丝悲伤或愤怒,他在慢慢等死,等着生机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断绝,好去与家人团聚。
乱葬岗的风宛如鬼哭一般,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就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一盏灯笼,飘飘摇摇,由远及近。
他以为那是地府引渡他的鬼差来了。
可等靠近,才发现确实是一个人,在乱葬岗搜寻着什么。
一息之间,风兼善骤然涌出了求生的意志,不管是谁,救救他!就算是来杀他的人,给他一刀也比现在好。
他动了动手臂,扫响落叶。
突然听到动静,人影吓了一跳,灯笼掉在了地上。
来人寻觅着声音的来源,喃喃自语:“蛇、还是老鼠?总不能是鬼魂吧,打扰打扰,小人办完事就走,各路神仙保佑。”
不是杀手。
风兼善看着那个朝四方拜下的身影,也不像能救他的人……
见又没什么动静了,那黑影喃喃自语:“看来真是老鼠啊。”
黑影又提起灯笼,在乱葬岗搜寻起来。
“风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今日死的,该是新鲜的……找到了!”
风兼善被家人的尸首挡在下面,他看不到来人的脸,只看到有人将压在他身上母亲的尸首拖走。
“咳咳……”
压迫减轻,他咳了两声。
“呀!还活着!”黑影吓得松了手坐在地上,灯笼也翻倒到一边。
风兼善静静等着她再上前。
黑影却说:“你是风家幸存的人吧,灯笼不在这儿,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赶快走吧。”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走。
黑影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他刚刚咳那两声已如风中残烛,再没人救就要死了。
在不知道要僵持多久的时候,黑影迟疑地问:“你介意让我看到脸吗?”
风兼善眼珠子动了动,真奇怪,什么人会这么问呢?
她伸出手摸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风兼善的错觉,在摸到他还有体温时,黑影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么胆小的人,怎么会来乱葬岗呢。
“你识字吗,要是不想让我见着你的脸,就写给我看。”
黑影不想知道活下来的是谁,看来是怕惹祸上身。
那他为何来这乱葬岗?
风兼善感觉到手被碰了碰他,他思索了一会儿,在黑影手上写了个“否”字,他确实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记得他是谁。
黑影收回手,将灯笼吹灭,才摸索着来将风兼善扒拉出来。
来人的力气着实不大,挪开腿上的妹妹就很费力气,到拖他的时候,像是使出了通身的力气,风兼善后背贴着一片平坦的胸膛,方知来人确实是男子,听声音非男非女,着实让人的困惑。
黑影将他安放好,在他手腕上搭上一只手,沉吟半晌,道:“算你运气好,我家祖上是行医的,正好有些药随身带着。”
上一篇:胡说,她才不是坏女人!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