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呼棱——”
“呼棱——”
天空中响起遥远而绵长的鸟鸣。
平亲王喝了酒都快睡着了,听见声音还没去看,眉头先皱了一半,顶起眼皮抬头看,“哪里来的鸟,叫喳喳的!”
一只极大的飞鸟在风中扇动翅膀,在月畔翔舞。五彩尾羽腾跃起伏,寂寂秋夜里,鸟鸣声显得格外孤远,四周林风草动,成群的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紧跟其后,壮阔恢弘。
“五彩火羽……群鸟来朝……”老眼昏花的大臣不可置信地擦了把眼睛,嘴唇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莫非是凤凰!”
淳贝勒随着说,“好像真是凤凰!”
荣亲王更怀疑自己的眼睛,“老弟,你掐我一把!掐呀!”
全亲王直拍巴掌,“我活这么久,还真有这玩意。祖宗的,活值了!”
平亲王嘴巴只醒了一半,“凤个屁——”,好歹刹住了,一身冷汗冒上来,好赖全清醒了。看了看跪着的贵妃,认真地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也去跪着。
座中有人感叹,“祥瑞……大祥瑞……善啊!”
拜敦眯眼看了看,笑着喝口酒。
赵有良适时递来一碗水,皇帝接过,恰好全浇没入泥土。
赵太监低声说,“奴才让人去看了,姑娘不在屋子里。”
皇帝眉目平静,接帕子来擦手,乘兴看着天上的凤凰,唇角依稀抿出个弧度,“她不会来了。”
原本湿润的泥土,吸饱了水分。看准了时机端上,枯了的树木也在月色下慢慢地舒展枝条。
平亲王见机,做作地“哇”了一声,出席就是夸张又流畅的一个滑跪,“万岁爷它绿了!枯木逢春,凤鸣于天!万岁爷!天佑我大晏,这是大吉,上上大吉啊万岁爷!”
再不懂事也得懂事了,气氛到这里。已经喝饱了的众人再度出席,循列跪下,山呼,“天佑大晏,天佑圣主!”
皇帝就站在高台上。
目光逡巡,看了看天上已经飞远的凤凰,看了看那转青的柏树,又看过跪在面前的,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有惊讶,有困倦,有怀疑,有热情。
闹哄哄地宛如一场儿戏。偏偏他就站在高台上,他是这一场儿戏的主角。
应该高兴吗?
应该很高兴。
史书中说,凤凰头部为德,翅膀为义,背部是礼,胸部是仁。
飞,则百鸟应。出,则王政平。
传说中的神祇现世,昭告四海君主的善德。
商王拿着巨网,站在他面前,皱着眉说,“丙辰日,这就是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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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站在他身边,仰起头看了很久,眼中有痴迷的色彩,“殷帝无道,虐乱天下。星命已移,不得复久。”
孔子执杖,佝偻着背喃喃地徘徊,“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我将要完了。”
而他就是那个应世的君主,接受众人的祝贺,欣赏天空中难得一见的祥瑞。身上穿着九五至尊方许服用的衮袍,上缀十二章。日、月、群山、宗彝、黼黻……它们是治国的礼器。仁政出,神器显,四海平。
虽然他比所有人都更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心中骤然生出些无趣的冷涩,深浓的倦意兜头而来,他站得笔直。空中的鸟群也渐渐散去,恰似每一个故事都会结束的那天。
他便想起了她说的话。
——天道不仁,圣人为贼。
他的母亲轻轻叫他,“皇帝?皇帝。”
皇帝回过神来,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众人还跪伏在那里。
有太监欣喜地来传话,“启禀万岁爷。有两位宫女,声称在行宫南角看见一道天降火光,捡到天赐之物,来进献给皇上。”
皇帝说,“传。”
从隐隐夜色中走来两个宫女。
灯火映亮了她们的面庞。
他再熟悉不过。
熟悉之余又不觉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她,还好她没有来。
双巧与瑞儿双手齐眉,将手中的物件郑重地递给赵有良。赵有良在众人的注视下,恭敬地转呈给皇帝。
是一只小鸟,有五彩的尾羽,一个竹筒,里面盛满了清澈的甘露,还有一个比寻常大一点的,通体红色,有隐隐金纹的蛋。此时三样物品都小心地放在漆盘中,接受众人的仰望。
皇帝问,“你们是如何找到的?”
双巧照着连朝教她的话,一板一眼地回,“奴才们是御前的宫女,在茶水上当差。差事稍闲,两个人在一处收拾,就看见外面有很好听的鸟叫,奴才们好奇,走去看,看见一道火光落在南角,奴才们以为走水了,都很害怕。但想到万岁爷与老主子在此,一定没有什么邪祟敢来侵扰,于是鼓起勇气去看,看见梧桐树底下有一只五彩鸟,正在喝竹筒里的水,旁边还有个红色的蛋,奴才们不敢擅自做主,就斗胆用帕子托来,请万岁爷御览分明。”
太后奇道,“行宫南角,是有一片梧桐树。方才让乐伎们吹箫,就是在南边的山坡上。”
懂事的大臣出来占吉,马蹄袖扫得噼啪响,“陛下圣明!臣阅《山海经》,有载:大荒之西,有五彩鸟三,曰皇,曰鸾,曰凤,其羽缤纷。《论语纬》有云,此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天感君德,箫声引凤,栖于梧桐,枯木逢春,月轮光辉,天佑我皇千秋万岁!”
太后连连说,“好!祥瑞现世,都是皇帝勤政爱民之故。赏!”
“谢太后!”
皇帝朝月亮的方向深揖,沉声道,“小子悚惶,皇天庇佑,察小子之凉德,降凤凰以警,使枯木以告。小子将谨设香案,虔诚祝祷。愿我朝万年太平,时丰岁晏,农桑不违。”
太后让贵妃起来归座,才笑着劝他,“是皇帝孝心、仁心虔诚,感天动地。如何是凉德呢。皇帝要戒骄戒躁,凡事以万民百姓为念,才不负上天的垂恩。”
恭祝之声排山倒海,汹汹而来。
皇帝肃容,请众人起,脸上才有了一点矜庄的笑意,对双巧与瑞儿道,“你二人敬奉祥瑞,是有功、有福之人,理应恩赏。你二人可有所求?”
双巧依旧恭敬道,“奴才等有幸侍奉于君,能向主子进奉祥瑞,是上天给奴才等莫大的恩典。奴才们不敢再奢求什么。”
太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会惜福,才是有福之人。面相也和善,都叫什么名字?”
“奴才双巧。”
“奴才瑞儿。”
太后又问,“双巧?是七月初七生的么?”
双巧说,“回老主子的话,是正祐十七年七月初七日生人。”
太后“噢”了一声,“怪道叫双巧。”偏头想过一遭,问皇帝,“老一辈里,全禧亲王的孙女儿嫁的蒙恩,家里大哥儿仿佛是六月廿八,上回进宫,与我提了。”
全亲王不明所以,麻利地爬出来叩头问安,“老主子记性真好!奴才大外甥容德,今年刚满二十,在主子身边当差。”
皇帝会意,瞧过去,三等侍卫容德便走到庭中,行礼问安,皇帝笑着指道,“弓马、骑射,都很不错。满洲的儿郎,于吟诗作文上,也颇有心得。”
太后越看且越顺眼,“你们万岁爷爱才,惜才!恨不得全天下的英才都能尽用。偏底下都是实心眼的,一心一意为主子效力,把自己个儿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了!今儿就由我做个主,八字是妥帖地相合,恰巧你的额捏入宫,与我拜托过你的婚事。将双巧姑娘赐给你做夫人,是大大地圆满,是天证地合的婚事。”
全亲王傻了眼,“老主子,这就定啦?”
太后说当然,“就这么定啦!”
“至于瑞儿……”太后抿唇,“这个名字很好。我身边正缺个可心的人,我看内务府再怎么挑,都不如一个合眼缘的。这孩子就很合我眼缘。”
太后温声说,“我向皇帝求个恩典,指她来慈宁宫伺候我吧。”
皇帝复礼,“都随额捏的主意。”
太后这才正色,笑吟吟地对此二人,“你们要记住,你们献上祥瑞,是天家恩泽,为你们指了好前程。要时时感念,珍惜眼前的福气。”
双巧与瑞儿对视一眼,一齐跪下谢恩。双巧咬唇,迟疑许久,还是出声,“老主子,今日奉献祥瑞之人,还有——”
第25章
皇帝已朗然打断她,“天家遇瑞,天下万民应共沐恩德。今年岁和年丰,雨水充足。好风吹云,乃能与诸卿共赏此月,征此祥瑞。若弥月不雨,民以为忧,稼穑荒芜,狱讼繁兴,盗贼滋炽,朕与诸卿,将焦首于案牍之间,不敢侈望今日之乐。”
皇帝笑着问众臣,“天雨珠,可乎?天雨玉,可乎?”
一片欢洽之气,拜敦举起手中的酒杯,率先应和皇帝的询问,“‘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
喝了许多酒的群臣也纷纷附和,“天子之功啊,归于天子之功!”
皇帝谦让道,“不然,不然。当归于诸卿。
大家很礼貌地说,“不敢,不敢。”
皇帝又说,“朕不敢居功,既然诸卿以为无功,当归功于万民。农与桑,国之本也,戎与祀,国之大事也。朕即位之初,户部侍郎查图阿弹劾大学士黄举涉嫌贪污,牵涉甚广,朕心仍有余悸,上天以祥瑞警朕,不可不慎。当行普蠲之策,广惠于民。”
拜敦看了查图阿一眼,查图阿连忙放下酒杯,快步出来扫袖跪下,高呼,“陛下三思!如今……”
皇帝循着声音看向查图阿,感慨道,“当真是国家的好栋梁,朕的好臣子。朕刚有此意,诸卿皆欣然捨瑁薷兄钋渲模闳绱似炔患按隼锤胶停固嵝央薮说却笫虏豢刹僦薄2蝗绺魇÷至黝妹猓戳钣兴灸庵际┬校钋洌吮瓢桑 �
查图阿愣了神,呆呆跪在原地,皇帝疑惑道,“难道这还不够?”
“不不不,不是……”
“噢,朕懂了!朕真是太过着急,忘了权宜轻重。”
查图阿如逢大赦,“是啊陛下!奴才正是此意,事——”
皇帝一副了然的样子,颇为认同,扬声唤,“就着淳贝勒,总理清查户部银库。将那些不明的、陈年的、烂在库里的银子都抖搂出来,若还有余钱,命有司归补,存户部外库,以为川、陕、楚、豫抚恤归农之用。如此一来,你们户部分明,办事也将轻便些。”
查图阿不可思议,“我?呃不是,是奴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说……”
淳贝勒已经起身接旨了。
“真是高兴得过了头,话都不利索。朕怎么忍心治你御前失仪之罪呢?归席喝酒去罢。”
隐约的箫声里,仿佛连桂花香也变得幽浮。连朝仔细挑了一把桂花,清水擦拭枝叶,放在新找出来的琉璃瓶里,深深嗅闻,觉得花香盈面,心肺舒畅。
春知笑着唤她,“别贪玩。快摆上来是正经。”
她“嗳”一声,稳稳当当将瓶子放在香案上,月亮就浮现在琉璃瓶里。
世间好物,向来不坚牢。能有一时的完满,即算一时。
宫人们忙着摆木屏风,春知盯着方位,连朝就开始挂鸡冠花和毛豆枝。瓜果绵迭的秋天,等茶水上的送鲜藕过来,她不由感叹,“世上还有这么粗的藕!”
春知笑她,“跟在御前,什么好物不经见。往后感叹的还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