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23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在寂静无声的广袤草原上,人马萧萧,纛旗猎猎。忽闻数道马蹄铺天而来,紧跟着一道更比一道重,乌泱泱的兵马自四面八方合围,齐整肃穆,把天地割开一道豁口。

  管围大臣下马,步行入皇帝所居的黄幔城请驾,一行人簇拥着戎装的天子登临。在震山一般的“玛拉哈”里,皇帝下看城,备橐提弩,策马飞驰入围。一众宗室、蒙古亲贵紧随其后,鹰狗齐奔,呼啸天地。天下生灵,任其逐射。

  狩猎带来原始的快感,血腥弥燥起沉埋的热血,籍以消磨生命的长夏,抵挡秋来渐次逼近的荒芜。

  忽闻一阵急马,侍卫飞驰,不过片刻,一道道人马向四周急传御命,“有虎!停围!”

  正讲得入迷的豆儿忍不住感叹,“先帝爷来木兰少,秋狝遇着虎与熊,那可是稀奇事呢!听姑姑说也就仁宗爷时候有过一回,怹老人家一箭,咔嚓一下就把大老虎射死了!”

  连朝和豆儿也算有点交情,但不多。当时春知让她去衣服上帮忙,才稀里糊涂地结识下。御前各处就这么些人,差事得闲,都爱聚在一起说话。一道来听的茶水上的四季就不耐烦了,“后来怎么了,快接着说啊!”

  豆儿咂咂嘴,说别急呀,“我也是听来的。”

  四季赶紧给她添一把瓜子。

  豆儿才肯说,“据说那是一只罕见的大虎。从头到尻子,有一个男人横着那么长!爪子都有三四围,被发觉的时候,已经伤了好几个人了,万岁爷举起虎神枪,一枪打中了老虎的左眼,那畜牲发狂,嚎叫着往御前扑,淳贝勒挡在前头,万岁爷也不顾,再一枪,把那畜牲打死在地,就刚刚你们看见那只。”

  众人都连连惊叹,“真威武!”,豆儿朝双巧挤眼睛,“有人的夫君杀虎有功,被赏了支孔雀翎子!”

  双巧并没有显得很欢喜,只是低头去问四季,“瓜子哪儿来的?”

  四季说,“当然是买的呀!你没看见一路上好多商贩跟着走,我的天,什么稀奇咕嘎的都有。皮子、针线,还听说有位爷,图稀奇在他们手上买了一套据说是什么什么夜光杯,回头一看被骗了,都传成笑话了!”

  豆儿连忙说我知道,“天天和平亲王勾搭在一起的那位,端王家的五爷,嚯,他笑话可多了,我能讲上一宿呢!”

  有小太监在蒙古包外头咳嗽两声,“姐姐们,前头要开席了。”

  大家嗐过一阵,各自拍拍袍子起身,要回去上差。独连朝是个最没事的人,依旧坐在炉子旁边煨芋头。干燥的牛粪味,浓烈的油脂气,足以消磨帐外渐紧的风声。王公贵族们将猎到的野兽在皇帝面前跪献,旁边便有人高唱出一串数字。因为太多,打行围回来到现在,仍旧未绝。

  过了有一阵,火光晒得人发困。蒙古包的毡帘又被掀起一角,露出双巧的半张脸,“你来。”

  她把一个螺钿百福争瑞的八角手提棱盒交到连朝手上,“万岁爷打发你去送东西,”扬声唤来个太监,“跟着他,快去吧。”

  宗室们的营帐分布在皇帝的黄幔城周边,小太监只管闷头走路,并不说话。将她引到个大蒙古包前,边上戍守的侍卫掀起门毡,小太监朝里头比手,“姑娘请。”

  淳贝勒正歪在躺椅上疗伤,白内襟虚虚遮掩着大半个臂膀,紧实的手臂轮廓,被朦胧的灯火照着,若隐若现,倒似起伏的山丘。

第31章

  连朝于呼吸之间,探闻到药味混着血腥味。见他闭着眼,手边有一盏喝了一半的奶|子茶,还是那小太监轻轻把他请醒,“贝勒爷,万岁爷跟前儿的姑姑来了。”

  “喔,”与岑笑着睁开眼,把她看定,“是你啊。”

  连朝把提盒放在桌上,“御前别的人来了,也这样掩着膀膊?”

  与岑慢条斯理地掖好内襟,扯来边上搁着的呢子毡盖上,懒洋洋地,“你才来,都不问问病人,反倒纠起容仪。”

  连朝便不再提这个,一层一层打开盒子,都是些宫中配好的药膏,附上名字与用法,她低下头仔细看,回想双巧似乎也没有让她传什么话,心中疑窦更甚。与岑打了个呵欠,“他叫你来的?”

  她问,“他是谁?”

  “没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继而笑了出来,“你能来,挺好的。”

  连朝把药膏上的签字都看过,有些缀了黄签,也都理顺了,掀起眼皮问,“现在用不用,不用就收着。”

  “看见那只大老虎了吗?”他慢悠悠拿了个新杯子给她倒茶,又把桌上的糕点朝她推一推,“打老虎的时候,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了,胳膊肘着地。在地上又滚了一圈,这回是真摔着了。”

  她没接,也不好去看他的伤口,转而问,“上回托你我阿玛的事……”

  他已经去看她归好的药膏了,“这个真是头一回见,清热舒缓,手没法子使力,你帮帮我。”

  她斥他,“底下那么多人使唤。”

  “他们手脚重,刚还把我疼得哇哇叫。不行,再这么着我得疼死。”

  说着就要哎呦喂地叫起来。连朝没法子,咬牙要去取玉方来蘸药膏,反被他笑着止住了,“唬你玩的,我尚还没有糊涂到那地步。”

  她板起脸,“你不愿说,我可以找别人去打听。”

  他已经接过她的话,朝躺椅上一靠,继续悠哉悠哉去了,“别急,还在问。你找别人打听,未必有我给的全。”

  见她又急又有愠色,灯下一张莹白的脸,让他有一瞬的凝滞与迟疑,又生怕她记起还落在他荷包里的插头针,忙笑道,“真别急,下次来问,保准就有了。”

  连朝想了想,“这药膏能给我点么?”

  他好整以暇地问,“给谁啊?”

  她不瞒他,“容德,你知道么。”

  “知道啊。”他挑眉,“心上人?”

  连朝呸了一口,“别混账。”

  与岑识趣地不问了,心里掂量一下,朝靠墙的架子努了努嘴,“你分点去吧。反正我也用不完,还有些太医开的,喏,都在那边,罐子自己去架子上找。”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围着炉火,在这寒天长夜,竟然无端生出些灯火可亲的温暖。偶尔在中断着彼此沉默的间隙,可以听见蒙古包外渐渐凄冽的风声。

  “新买的野栗子,你来前不久煨的,吃不吃?”与岑扬首,“不是什么进上的,就是商贩们卖的,树上打的,没那么大,也不怎么甜,吃个新鲜。”

  她果然拿铁箸去拨,一丛炭里拨到沉沉的伏手,就知道都埋在这里。趁热挑出来,放在一边晾凉,问他,“也是在集上买的?”

  与岑说,“你一

  定听过老五的笑话了。”

  见她点头,他把靠着的软枕往上挪了挪,眼睛从望着她转而望向帐顶,此刻很有心思说一说长篇的话,“我这堂弟,这叔叔,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这四家,辈辈儿都出了些神人,真不算孬。”

  连朝“哧”了一声,总算笑了,“不然怎么能上这个当,买什么夜光杯。”

  “他阿玛和老七家的那位叔叔,是老一辈儿里还健在的了。”与岑垂下眼,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但是老七比他有福气啊,祖制宗室不得随意出京,我那叔叔把衔儿一卸,带着家里人出去周游四海去了,这老七有爹有妈。爹妈还不管他,早早地把平亲王的爵位传给他,过得甭提多自在,我们都羡慕他。”

  刚煨好的栗子,炸出金黄的芯。连朝抽帕子捧起来,小心翼翼地吹着灰,“是我也羡慕他,过得滋润,又历练过,所以不缺心眼儿。”

  与岑没绷住,又笑了一阵,笑得嘴角发酸,只能拿没受伤那只手轻轻地揉,“老五就不一样,他阿玛天天在家里盯着他。从小是没少吃板子,这么长大的。他额捏姓舒,老姓好像叫做……”匀了好久的神,把膝盖一拍,“噢,记起来了,舒宜里。”

  “没听过。也不是什么大姓。”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淳贝勒说,“玛法那辈时候的煊赫人家,她玛法,按我们该叫翁库玛法,讳硕尚,她阿玛一等诚永公没了,仁宗特命不递,哥子仍旧袭一等公的爵,先帝加号忠襄公,依旧不递。清慎勤三个字还挂在家里。”

  再怎么辉煌,三朝加恩,也是别人的故事。

  连朝无心去羡慕,顾着手头的栗子,趁热先吃了一口,囫囵在嘴巴里滚,“原来如此。”

  “他们家也有趣,小时候我见过。叔叔打起孩子,真是下狠手。家里几个儿子都这样长大,女儿倒是从来不打,谁讲家里格格不好,他就打谁。他们家打儿子怎么打,老王爷在椅子上一坐,两边儿就传板子的传板子,请福金的请福金,打了两板子,福金就来了,在旁边叉着腰念叨,什么‘你年轻时候被你阿玛没打够?现在成了老子,威风啦!当年信誓旦旦说绝不学你老子打儿子,你全忘啦!’”

  他捏起调子,模仿妇人语调,学得特别像,连朝笑得眼泪花都快掉出来,与岑也觉得好笑,边讲边笑,讲得断断续续的,“听人说我那叔叔他也懊恼啊,背着人踱过来,踱过去,抠着脑袋自言自语——我怎么活成我阿玛那式样啦?”

  她连忙附和,“所以痛定思痛,下回不打了。”

  “不是,”与岑摇头,“所以小子们继续上房揭瓦,老子一抓着又按板子继续让打,由自己下板子到让小厮们打,就这么着长大了。”

  一阵风呼啸而过,把蒙古包里的烛火吹得乱晃,倒出来的黑影投在墙壁上,真像小时候和伙伴们聚在一起比划手影。皇帝便是在此时进来的,如常地解了大氅,淡淡的笑挂在唇角,“看来朕来得不巧。”

  连朝忙站起来,栗子留了一个没吃,慌张扔在炉子里,把袍子抚平了站在一边,福身行礼。淳贝勒也挣扎着要起来,皇帝先虚按住了,“不必,你有伤,坐着说话。”

  皇帝没看她,就在她刚刚坐着的椅子上坐了,见送来的药膏琳琅摆在桌上,笑道,“身上有伤,牛羊肉不可多食,特命人制了些清淡菜肴赐你——奶|子茶也少喝为宜。”

  淳贝勒谢过恩,“主子先前打发人来送药,已经敷上,此刻觉得好了很多,多谢主子爷记挂。”

  皇帝散漫地“唔”了一声,“该当的。”

  论说话,其实也没别的好说。皇帝问一句,他恭答一句再敬一句。底下伺候的使女奉茶上来,皇帝就托着盏慢慢地吃,蒙古包里长久安静,只闻炭盆里的火,一阵儿毕毕剥剥,涌起猩红的花。

  在这忽明忽暗的火星里,几道目光数次无声交汇。

  他看她,她看他,他看他。

  坐了有一阵子,茶没吃多少,皇帝已起身,口头无非是些仔细将养之类的话,淳贝勒无论如何也勉强扶着椅把起身,聆听皇帝的嘱咐,皇帝要走了,将迈步的时候,很自然地,转头对她轻描淡写地说,“还没吃吧?”

  连朝一心一意可怜那进了炉子的烤栗子,听见声音才醒神,抬起头去看他,“啊?”

  皇帝闲闲调开视线,往周遭看了一圈,才对淳贝勒笑道,“得问你借顶帐篷,铁网子叉子家伙什,有没有?”

  想来十个胆子也不敢说没有。

  淳贝勒得体地微笑,“有的。”

  “那最好了。”皇帝也笑,对她说,“走,去吃点儿。”

  淳贝勒与皇帝一道出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朝她笑,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她依稀辨认,是“插头针”。

  从营帐里出来,才觉得草原的夜晚寒冷,扑面的寒风凛冽,使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双手拢着肘,行止间袍裾沾露。

  小太监一路将他们引到帐篷里,物件都准备齐全。赵有良实在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回,“万岁爷,他们备了吃食,醒酒汤也预备下了,您现在进些么?”

  皇帝颔首,抚袍子坐下,开始摆弄那铁叉子,“进。你回去传到帐子里。”说着想了想,“白日里打的鹿,还有没有?”

  赵有良说,“有,最新鲜细嫩的肉,腌好了备着呢。”

  “挑一条鹿腿子送来。朕吃酒歇了,谁也不见,回去这么传。”

  赵有良看了看连朝,连朝也摇头,他迟疑着,刚要再谏言几句,又想起自己曾在这上头吃过不少的亏,索性闭嘴为妙,战战兢兢地答应下,退出去了。

  偌大的蒙古包里,就他们两个。放在什么地方都算稀奇。

第32章

  外头应该还围着不少人。

  赵有良办事快,没过多久就把东西都送来,又领人悄无声息地都退下。皇帝这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掀起眼皮看她,“会生火不会?”

  连朝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他在干什么,“会,但从没生起来过。”

  皇帝默然一瞬,眼皮又垂下去,“……那你坐着吧。”

  他从腰身上挂着的明黄吩带上取下个三折式宝蓝缎面荷包,打开银鎏金的扣子,里头放着一块火镰,燧石和一团艾绒。

  火镰与燧石相击打,冒出火花,点燃艾绒以引燃火炉,木柴和羊粪在火光中燃烧,烟气全部由铁管排放到外面,橙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两张脸,划出明与暗的界限。

  外面是成群的牛羊。明天也许还要继续放牧,去更远的地方。

  他身上原本泛冷的酒气也被烘暖,酒香压着龙涎香的气味,铺迭开来,中人欲醉。

  连朝坐在炉子旁,盯着那火光出神,引来他的不满,“别愣着,火烧热之后,就把鹿肉叉了,小心铁叉子戳人。”

  她手忙脚乱地答应着,把切好的鹿肉放在铁网子上,他及时制止她,“刷油。”

  于是又去找油,把袖子挽起来,往鹿肉上两边都刷到,油滴下去滋滋地冒,虽然有管子引烟,烟还是呛人。

  连朝一边捂眼睛挤眼泪一边咳嗽,抱怨着,“要不咱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