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第37章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常用的方式来囫囵过去,“您不是说了吗,天下万民,都是您的子民。”
他却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于她的囫囵,而非否定。
皇帝简单地解释,“太祖孝慈高皇后,来自科尔沁,开国初年,科尔沁部几乎为后族。”
“至于察哈尔,部统乞儿海子。我的乌库玛玛,昭慈太皇太后,老姓郑济特,世代定居在那里。”
她若有所思地思忖了一会儿,末了露出个释然的笑,“原来如此。”
“权力,大多数时候通过血缘传递。书上说的什么千古君臣,风虎云龙,不过是利之所在。至于鼓瑟鼓琴,待以礼遇,不过是聊以安慰那些无法参与的看客,是这样吗,万岁爷?”
皇帝“吁”了一声,原本渐紧的马蹄松弛下来,连朝也跟着放慢了步子。晚风迎面,只有身上是热的。
他忽而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每日盘算计划得太多。”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和,从容,沉笃。令她想起那些个来养心殿诉苦的大臣,似乎每一个人都很相信,他是可靠的,一定是很可靠的。
他说,“造物冥冥,历变穷通。如果你有一日想得累了,可以交给我来想。”
而她说,“我想试一试。”
皇帝挑眉,还待下文,却见她双腿将马腹一夹,朝着月亮跑去。月光之下几乎听不见马蹄声,只有时而高昂时而低促的马头琴,在耳畔依依不舍地徘徊。
草浪化为一体,她离他越来越远,骏马扬蹄,仿佛就要冲破一切的界限,从此不管不顾,无忧无虑。
皇帝于马背上抬手,那些原本无声跟随其后的扈从便不敢再跟着,间或听得几声马蹄与嘶鸣。他毫不犹豫地策马跟上去,却不至于太近,让她随时有拉开距离的自由。
反正天地这么大,可以恣意奔跑。
她在疾驰一阵后,勒紧缰绳,将马停下。
等皇帝不急不徐赶上来,她已经笑盈盈地坐在草地上,畅快地呼吸。
他只好远远地嘱咐她,“小心草蜇人。”
她问他,“有没有火?”
捡一些牛粪,枯枝,再揉一把干草,混在一起,熟练地取下燧囊,熟练地生起一团火,皇帝不由感叹,“可惜这次没带个蛋。”
毕竟祥瑞的鸾蛋在上次已经和鹿肉一起被烤熟吃了。
两个人不由一笑,好在带了酒,皇帝把酒囊递给她,问她,“喝不喝?”
连朝接过,拧开塞子畅饮一口,依偎在篝火边,大口大口地喝酒,哪里需要管谁是谁,哪里需要管人世间还有什么烦心事。
他们中间隔了一团火,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皇帝凝望一阵,在她放下酒囊的时候,匆忙地转头去看月亮。
明月悬天,四野滔浪。
他不自在地嗽了一声,有些为难地说,“对了,端王五阿哥买了个假的夜光杯,你应该知道……”
她点点头,“知道啊。好多人都在传。”
她抱膝,将头搁在膝上,偏过头看他,“您想问是谁在传,好去惩罚他们吗?”
“我也知道了。”他靠近了一些,火光映在他眼里,发亮,“我还知道更多,你要不要听?”
她眼里也跟着发亮,“要听!”
凑在一起,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好多话。说到很高兴的时候,就开怀大笑,然后把酒囊抢过来,痛快地喝一大口酒。酒到浓时,觉得蒙古人的长调也好听,随着酒香绵长地抑扬着,好像波浪。
皇帝告诉她,“这是马头琴声,也叫潮尔,琴的顶端雕刻马头。人们一边舞蹈一边欢歌。”
她动情地吟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皇帝见她憨态可掬,不由失笑,“你当真是喝多了。”
连朝伸手往天上指,“看,月亮!”
皇帝于是顺着她的手指,仰头去看。
真的很美,可以看得见一条银河,玉宇澄明,人就像河汉里的一粒涓埃。
又到晦日前后,月亮只有细细的一痕,如女儿家最精心摹画的眉目。在行宫过中秋时,尚是一轮满月,世间盈亏有数,美好完满难得。要是能再久长一点,更久长一点,那该多么好。
皇帝的声音里有因饮酒而形成的低哑,“你唱的是《敕勒歌》。当年高欢在玉壁城折兵七万,带病使斛律金高歌敕勒。”
他喃喃,“祗今尚有清流月,祗今只有清流月。”
那么多金戈铁马,或许有无数激烈的爱恨,最终都沉寂消亡,只剩下一轮万古不变的月亮。
真希望上天能恩赐更多的时间。
她不知从哪里拈来一根草,漫无目的地在
指尖摩挲,“人在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故乡。”
敕勒是回不去的故乡。
很古老的诗里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等风霜渐紧,寒冷的冬天就会来到。
行囊里一无所有的游子,疲惫不堪的游子,回家吧。
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有一点猩亮的残火,不甘地抵抗着顽风。
他终于可以毫无遮掩地看向她。
他默然片刻,才说,“在那夜遇见你之前,我对于人,对于死亡,尚无明显的感知。也是在遇你之后,我才能有更多的坦然,接受生命必然的凋亡。比如我阿玛的死。”
他也不知何时发觉此事,也许是在那宫女因为东珠出事,她们并肩跪地,为了自证清白而不卑不亢地陈说。
又或许更早。
他于某刻忽然了悟,那夜同行时他得以握住的那双手,于往后人生的某些时刻,在他也有迷惘、困惑、悲伤、痛苦,甚至不知前路之时,一直在无形中,救他于水火。
她闻言,看着他。
“死去的人是我的什么人呢?于我而言,仅仅是一位尊敬却生疏的长辈。在别人的眼里,她又是谁?是母亲吗?是妻子吗?或许是的。可是抛开这一切的一切,当她既已死去,五感尽失,名荣俱逝,归为尘土。在她漫长的一生里,她所珍重的喜悦与难忘的悲苦,不可诉说的隐痛,或许没有人能设身处地地体会。”
“亦是在她死去,我才发现我以为所谓牢不可催的回忆俱是空无。我才逐渐地有一点微末感知,曾活在这世上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极其缓慢地说,“我不想有更多的为时已晚。”
要试着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要有爱人的能力。要好好地、认真地去认识一个人,和她一起走过漫长的一生。
这样才不枉此生,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马头琴婉转如诉,那是草原的儿郎,在思念他们心爱的姑娘。
他深深地看着她。
觉得这一切近乎疯狂,早已超出自己的计划之外。
可是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在天与地之间,他们只是一对男女,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是,那些荣名、地位,人世所附加的种种种种,通通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
甚至不由自主地靠近,想再近、更近一点。气息纠缠在一起,都带着美酒的芬芳。如此真实的人,可贵又可爱的人,如此鲜活的人,饱满红润的嘴唇,此时就近在眼前。
彼此都压抑而克制地呼吸。
他进她退,他退她进。
最终他托着她的下颚,虔诚地于她唇上触碰,温柔的触感如同慈悲的怀抱,让人恨不得永生永世都臣服于此。
今晚的月亮真的很美。
月出佼兮。美人不迈。
我心中所悦慕之人,近在眼前。
她耳畔霎时红起来,那红霞与酒意兜头的红晕叠在一起,令她不自在地偏过头,他的唇便顺着擦过唇角,换来一声低笑,皇帝收回身去。
泰然自若的样子,还好她没有再打量他,不然一定能看见他红得不像话的耳根。不知道是因为火堆太热,还是因为酒酣耳热,还是别的原因。
皇帝侧耳听了一阵,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慢慢地打着节拍,很轻地跟着唱。
“圆夜多清爽,银辉洒天上。分别这么久,我在思念中歌唱。
远山有多远,好像在我的手掌上,心爱的好姑娘,好像就在我的身旁。”
蒙古语,她听不懂。按捺心潮,听那悠扬的曲调,无端觉得应该是一首很好听的歌。或许与很多蒙古长调一样,赞美草原,赞美牛羊,赞美呼吸和生命。
她没头没尾地说,“您真的喝醉了。”
他不答,笑着偏过头问她,“比恰穆得哈日泰,启纳穆督哈日泰唷?”
她以为他问的是好听吗,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带着满溢出来的赞叹和恭维,连忙殷勤地点了点头。
皇帝满盈笑意,嘴角扬起。少年人的高兴,何必遮掩,亦无从遮掩。连朝只觉得纳闷,今天的马屁怎么拍得这么好。
皇帝已经把火堆清理好,起身去解马,连尾音都是上扬的,“该回了,明儿还教你骑马。”
她只好匆匆抖落身上的杂草,小跑着跟上去,不满地嘟囔,“我会骑!不用教!”
晚风里传来揶揄的声音,“现在正好没什么人,你就算摔下来也没人笑话你。我是不是考虑得很周到?”
连朝咬牙切齿,“真是太周到了!”
在马头琴声里,月光下双影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辔。原本还一门子官司的赵有良,循声往远处看,见皇帝先下马,再等她下马,总算安定了心神。
常泰也跟着看,勤学好问,“师父,您又想什么哪?”
“泰啊,”赵有良感叹道,“咱们都困得一嘟噜头要睡过去,怹老人家居然骑马完还能每天纹丝不动地批折子。”
常泰啧啧有声,“万岁爷真是龙马精神!师父,这是好事儿啊!跟着这式样的万岁爷,咱们这一辈子都有着落了!”
赵有良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有着落了?”
常泰喜笑颜开,“可不是嘛!”
赵有良伸手打苍蝇似的往他帽檐上一拍,“还不迎上去伺候,我看你今晚上脑袋就有着落了!”
第38章
尔后的几天,除了摆大宴,每天晚上都出去跑马。痛痛快快地策马,人生哪里有不痛快的事。
最后一日行围,御驾尚没有回来。连朝惯例与四季她们围坐在炉子边,吊起一炉奶|子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四季很怅然,“明儿收拨回行宫,就没有这么这么大的草原看,也没有这么这么俊朗的蒙古汉子,也不能这么这么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