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立时便有两个太监,将他二人扭送出来,纷纷跪在临溪亭前。自然也惊动了在慈宁花园的一众宫人,崔嬷嬷带着宫女太监们出来跪迎,在看见前面跪着的那个狼狈的身影时,心下暗暗地一惊。
储秀宫贵人垂眼,打量着眼前跪着的二人。在看见她脸上的掌痕时,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就忽略不计。储秀宫贵人慢慢地环视一圈,冷声问,“管事何在?”
崔嬷便应声说,“奴才在。”
“慈宁花园,原本是太后、太妃们礼佛清修的宝地,”她顿了顿,话风一转,语调变成尖锐,“在你所辖的地方出了这样不知羞耻的事,脏了菩萨的眼不说,疏于管教,第一个该问罪的,就是你。”
崔嬷嬷有些迟疑,“回贵人的话,此二人,之前都是在此处当差,二三年间,少有交集,何况……”
储秀宫贵人“呵”笑道,“你是在为你的失职,敷衍塞责么?”
崔嬷嬷只好叩首,“奴才不敢。”
“不敢就闭上你的嘴。”
她接着道,“今日的事,是丑事。你们谁敢传出去半个字,就别怪我没提点过你们。”
断喝一声,“来人!”
“将他二人扭送到贵主子宫中,听候发落!”
连朝仰起头,直直地盯着她,“贵人这么着急给我定罪,不敢听我辩驳一个字,是怕冤了我吗?”
“多好的一张嘴。”她俯下身来,眼中带着怜惜,目光却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在她脸上流转,淡淡地笑,“想必这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光我爱听,贵主子也很爱听。我多想在这里审你,可我觉得,还不足意。会有人比我更想见你。”
她说罢,直起身。捏着帕子,掖了掖鼻翼的脂粉,“带走。”
在旁边的两名太监,不由分说将他们提起来就要走。
却见揽胜门上一阵齐整的靴声,金提炉、金香盒、赤黑瑞草伞、明黄赤黑三色花伞……皆整齐有序,一路向前,无人敢拦。将储秀宫所带的奴才步步逼退,直逼到她面前,逼得她敛衣垂首,惶惶然跪了下来。
由众人簇拥着,稳当的步履在揽胜门前停下。
“好大的阵仗,”
继而是一声朗笑。
“带到哪里去?”
太后就着乌嬷嬷的手,站定了,含笑看着跪了一片的众人。储秀宫贵人叩首问安,口中道,“奴才恭请太后主子金安。”
才战战兢兢地说,“奴才听闻宫中有如此□□之事,正捉了他二人,要到贵主子面前,分辨清白。”
太后沉沉地“噢”了一声,临风而立,目光在连朝身上逡巡片刻,才气定神闲地道,“慈宁花园毗邻慈宁宫,不在东、西六宫之内。既你一片好心,浩浩荡荡地领人来盘查,我也不能尽拂你一片拳拳之心。乌希哈,”
乌嬷嬷应道,“奴才在。”
太后略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到慈宁宫去。再传贵妃来吧。”
贵妃到时,太后已在殿内宝座上升座。贵妃目不斜视,先向位上行礼问安,太后方才蔼然笑道,“皇帝一片孝心,总愿我颐养天年,乐享太平,休听后宫的事。我与皇帝对你极放心,把这个家交给你来当。可是贵妃,”
太后声音平和,仿佛与刚才所说无异,贵妃却早已再度低下了头,“后宫的主子亲自领人,在我眼皮下捉奸,真是失了体面。”
一旁的储秀宫贵人匆匆起身,提袍跪在贵妃身后,半个字也不敢说。还是贵妃率先道,“是,奴才辖治无方,辜负圣恩,教她们惊动了老主子。奴才有罪。”
太后摆了摆手,“不至于此。我也不过平白说一句。传出去让外头人知道,他们仰慕向往的天家,那些雍容端庄的娘娘们,行事与民间的悍妇无异,到底不好看相。”
她二人无可辩驳,只能诺诺地应,“老主子教训得是。”
“罢了。”太后叹了口气,“起来吧。”
宫人伺候坐席,又奉上茶。瑞儿屈膝,双手捧过茶盏,将明黄团凤牡丹缠枝莲的茶盏送到太后跟前,太后不咸不淡地抿了一口,才发话,“论理,后宫如今是贵妃当家。我这个老太婆,不出来讨人嫌,就该念阿弥陀佛了。既这么着,这桩事儿,还是由贵妃你来办。该问的,问清楚,该查的,查明白。别教底下的人寒了心,说主子一味作践她们,听不得她们的疾苦。”
贵妃说“是”,微微侧过身,问储秀宫贵人,“你说她二人私通,可有根据?”
储秀宫贵人福身道,“奴才自从犯过之后,就潜心修佛,为万岁爷与老主子祝祷。因此常常派人来咸若馆请香。宫中人回说,见这宫女常常往慈宁花园来,形迹可疑。后来问了,居然是御前的人。万岁爷日理万机,御前伺候的人擅离职守,这便是对万岁爷不尽忠。奴才叫她们留个心眼,谁知,光天化日之下——”
她拿帕子掩住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看了看衣衫有些不整的连朝,“竟有天大的胆子,敢在佛家清静地,做这样腌臜的事!”
贵妃皱起眉头,“你二人可认?”
张千磕了个响头,有板有眼地说,“回贵主子的话,奴才与她虽然一起在慈宁花园做事,但是奴才只是个扫叶子的。真的和她不熟。奴才老实本分,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虽然她总是来和奴才说话,奴才也遵守本分的。主子们明鉴啊!”
第51章
连朝的半边脸,已经有些红肿。五个掌印浮现出来,又淡淡散去。她并不遮掩,坦然跪在那里,安静地听张千把话说完,唇畔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是我来找谙达说话,谙达气急败坏,所以扯开我的衣服,打了我一巴掌吗?”
张千撇撇嘴,“你自己做过的事,怎么死缠烂打,抓住我不放?你自己心里明白得很,贵人们可不是好糊弄的!说话就说话,非要露出一截手腕子,不是勾引是什么?你送我的那些字,我都收着,一点也没动。看着被主子发现,就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告诉你,想也别想!”
连朝气极反笑,只是笑,笑得嘴唇都在颤抖,“到底是你有歹念是错,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有错!你说我与你说话,露出什么手腕子,脖颈子,是你心术不正,归咎到我身上作借口?人人都捂的严实,你也会有一千个一万个由头,主子们都露出手腕子,脖颈子,照你这么说,你起心动念,肖想后宫,就是罪该万死!”
因着脸上有伤,这样子说起话,反倒多了些狰狞。像是开在秋末冬初时分,干涸滩涂上的野苇草,兀自在风里飘摇。并且有剌手的茎叶,只要触碰,就会被划伤。
她说完,亦以手加额,深深泥首,“请老主子明察。”
太后却没有说话,端坐在宝座上,看着她。眼中带着考究与打量,或许还掺杂着不知名的余绪。
贵妃见她这么说,心中只觉得麻烦,回过身朝太后福身,试探地请道,“老主子?”
太后却扬了扬首,垂下眼,翠十八子颗颗圆润,在她指间慢慢地转过一圈,触手生碧,“你看着办。”
贵妃应“是”,看了站在一旁的储秀宫贵人一眼,循言说,“张太监既说你们之间有凭证往来,你认不认?”
连朝不卑不亢,“奴才不认。”
她喘了口气,才说,“贵主子,贵人主子手拿把掐地带着人来拿人。宫女若真的出了淫/乱之事,是否应交内务府,进行论定审查。贵人主子口口声声要带到贵主子面前,让贵主子亲自审这样的事,是什么居心?往大了说,贵人主子是要正肃宫闱,让贵主子也漟进浑水,往小了说,贵人主子就是冲着奴才而来,所以时间不早也不晚,此时张千故意说有往来的凭证,奴才纵然抵死不认,想必也是百口莫辩。”
储秀宫贵人“哼”了一声,“你还没这样大的能耐!诽谤宫嫔,挑拨离间,这是你惯用的手段吧!”说着就唤,“朵儿,呈上来!”
贵妃的一道眼风,凌厉地扫过来。心里暗暗叹一声不成器,在说话的间隙里,闭上眼匀了匀气,才又去请太后的示下,“老主子,是否移交内务府呢?”
太后只是笑,“此时才想起内务府,可见内务府在你们眼中,也不全是个摆设。”
“贵妃啊,”太后慢条斯理地将十八子的碧玺坠角理顺了,才说,“宫中办事,都讲究一个章程。俗话说规矩规矩么,方的圆的就是规矩。没了规矩,后宫就要乱套。先前我与皇帝说,教他不要干涉后宫的事,后宫既然是你来当家,皇帝插手进来,那就是让外头以为,后宫的主事人无能。你怎么临了倒犯了糊涂。”
此话说得轻,落脚却沉。循贵妃一向只当太后偏安一隅,不问六宫,没料想今日被摆了这么一道,心里又是气,又是急,只得狠狠剜了储秀宫贵人一眼。随之都跪下去,面红耳赤,“奴才受教了。”
太后过了半晌,才说,“甭跪着,起来吧。”
展眼往殿外瞧了瞧,“既都审到这里,言之凿凿地,就把证物传来,听她如何辩白。”
话音未落,殿外的宫女已进来回话,“老主子,万岁爷下了朝,现请安来了。”
太后“噢”了一声,见眼前这样乌糟,便道,“我都好。问皇帝好。今日不相见了,让他回吧。”
想起什么,“瑞儿,你代我去。”
瑞儿并没有看连朝,双手叠在腰前,妥贴地行了个万福,“是。”便侧身领那传话的小宫女一同出去了。
储秀宫贵人原本因太后的敲打而发怵,又见太后使人回了皇帝,心里稍稍安定些许。语气也不似刚才那样的急切。她再度唤,“小朵儿,将从张千庑房中搜到的证据呈上来。”
很快就有宫人捧着漆盘而来,在贵妃跟前跪呈,贵妃看了一眼,让送于太后,一面说,“这是何物?”
储秀宫贵人道,“这是在张千屋内寻到的字纸。祖制宫中太监宫女都不得识字,张千不过是个捞树叶的太监,如何懂得这个?且奴才看了,上头都是一些你侬我侬的词句,想必是——情书了!”
连朝“哧”地笑了出来。
储秀宫贵人也不理,“请老主子、贵主子明察。”
太后远远地看过,示意重呈回贵妃。贵妃这才就着宫娥的手,瞧了几张,见上头有些写得露骨的,偏过头闭上眼,厌恶地说了声“阿弥陀佛”,“给她看。”
兜兜转转,那物证总算送到连朝跟前。熟悉的字迹,她心念微动,“这上头并未署名,如何能断定,这字就是奴才所写?”
储秀宫贵人说,“你如今在御前,专司万岁爷的起居记注。让你现在写字,再将你平日所记,搜来比对,一证便知。”
贵妃面露为难之色,“这……老主子。”
太后若有所思,摆了摆手。
贵妃遂说,“上笔墨吧。着人去她榻榻里,仔细搜寻。”
不过片刻,便有宫人奉上笔墨,铺陈在她面前。
她望着眼前的笔墨,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它们可笑又脆弱。
人到底因为什么而写,写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要自证清白才来写这些东西,还是因为只有这样做,用黑色与白色来对比,才能反衬出自己是一个干净的人?
她提起笔,握得很轻。混沌的日光照亮了她的背脊,外头天色昏沉,殿内炉烟袅娜,庭前白得惨淡。
她凝神很久,却迟迟不肯下笔,从来难有这样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下笔,到底能写些什么。
储秀宫贵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怎么,不敢写了吗?”
贵妃很好心地叹了口气,“照着这物证,写一份即可。”
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御前着人送来的笺纸,福保传来的话。
笔墨虽为工具,文气却随主人。苦练笔法写出来的是旁人的字,要想写出自己的字,更贵在心悟。
她闭目一瞬,在纸上写: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羇孤递进。
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
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
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她珍重地写完,放下笔,低下了头。
宫人将写好的纸张放在漆盘上,转呈给贵妃去看。贵妃难以看出其中笔法如何,拖延到这个地步,让她在太后跟前找了好几次没脸,已让她十分厌烦。此时勉强心平气和,“只怕……得找识字、懂笔墨的来仔细看看。”
储秀宫贵人说,“笔在她手上,想写出怎样的字,不过由她说了算。
”说着瞪了张千一眼,“你口口声声,言之凿凿,现在哑巴了么?”
太后招手,近前来看了看。连朝却已回话,“贵人说得是。笔墨在自己手上,想写出怎样的字,都在主人。可是常习一体,横竖撇捺,再怎样多变,也会有残遗的痕迹。奴才为免有故意之嫌,并没有按照原稿进行书写。贵主子与贵人若是怀疑,大可以找会书的人来查验。贵人说奴才仰慕张千,常常有笔墨往来。奴才斗胆,”
她仰起脸,脸上的指印赫赫分明,“奴才图他什么?图他捞的叶子好看?图他下手没有轻重,图他会打奴才的脸吗?”
张千扭过头看她,着急道,“这明明就是你写给我的,你怎么到现在不认了?你常夸我敢作敢当,这都是你给我的,我心里害怕极了,不敢看,也不敢随便处置,是因为知道你在宫中不易,想着你好歹对我也算有份心意。谁做这样的事情,会把名字写在明面上?你当时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不留名只认字,看见字就知道你的心意!何况你在慈宁花园,写那些什么杂书,有时托我们出去卖钱,你不也没留名,你就认你没收钱,书不是你写的了?”
储秀宫贵人忙问,“书?什么书?”
“她靠写一些故事赚钱,也靠做针线活卖钱,托小太监带出去折变成银子,或是传书,要借去看的听的,都收几个钱。”
储秀宫贵人爽脆地笑,“了不得了!老主子,贵主子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口口声声自称本分的人,背地里鸡鸣狗盗,竟在紫禁城里私设市场,竟是要将紫禁城翻个天来么!”
贵妃说,“不得信口雌黄。证据何在?”
张千偷偷看了一眼储秀宫贵人,连忙说,“有证据的!有证据的。就在慈宁花园,跟她一个屋子的小翠,主子们派人去搜,指定还能搜出来几本。只是上头没她的名字。”
原本安然听着的太后却忽然说,“如实么?一并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