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阿桂的面子上很挂不住。
“阿桂,”和亲王叫住他,“吃过三不沾么?知道京城里哪一家的三不沾,最好吃么?”
阿桂诚惶诚恐,“殿下……”
和亲王望向衙门外喧沸的人群,又看了看衙门上高悬的黑漆,目光晦涩难辨,“我曾承先帝训诲教导,先帝在世时常说,人命关天的官司,最怕遇上‘三不沾’的官儿。”
他有意顿了顿,声音掷地有声,“——不沾天理、不沾王法,不沾良心。”
“自然,国有国法,眼前要紧的的确是他们聚众闹事,尤以此女子为首,该有的刑杖,断不可少。只是细究缘由,到底是求告无门,出此下策。是官府之过,还是百姓之过?照这么无路可走闹一次,闹一次打一次,打死了换拨人走投无路再闹,周而复始,我看你这衙门,就没有太平之时了。“
连朝顺势说,“民女方才,讲的是《缇萦救父》的故事。西汉的缇萦女,为了救父,甘愿身没官奴。民女不求一命换一命,愿意用性命换官府一个重审的机会,愿意用性命请王爷上达天听,倘若详查下来,民女的阿玛仍旧有罪,民女甘愿与阿玛同罪。”
她说,“大人官服在身,就坐在‘明镜高悬’之下,是百姓的父母官,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百姓心中有冤,大人不管不顾吗?这么多百姓,里里外外,仰仗大人判个公正。本朝非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不可去敲登闻鼓,大人不听不看,民女别无出路,就算是身残,爬也得去敲登闻鼓!”
和亲王抚掌大笑,震得笼子里的雀儿扑棱翅膀,“阿桂,听听她的话。你今日若打杀了这丫头,明日甭说是御史台,百姓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把你们步兵统领衙门的门槛踏平喽。”
外头的声音根本压不下来。若不是和亲王在这里,处置这件事情其实很容易。外面那群刁民不过是被情绪蒙蔽,几道杀威棒,就可以轻意将这件事平息下去。但是偏偏今儿这位爷要来管这档子闲事,甚至令他产生戒心,在戒心的裂痕里,陡然蔓延出无穷无尽的害怕来。
阿桂勉强稳定心神,在马蹄袖下攥紧了手,“将涉案人等,暂且收押。押送顺天府大牢,待本官呈报提督大人,再审。”
和亲王奉旨入宫的时候,皇帝刚歇完午晌。
紫禁城的冬天,天气晴好,还是颇有意趣。它是干净清爽的,北风把砖石地都吹得发亮。
也许宫中的风,比起宫外的风,总归显得温和一些。宫外的风,在不同的时段、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不同的气味,可宫中的风不一样,紫禁城高高的宫墙,交错的长街驯服了它,无论你走在那里,都是一片太平祥和、不急不徐的景象。倘或有幸,还能听见飘渺的箫管乐音——它们来自畅音阁,也许是在排演年节庆贺的戏。
恰巧淳贝勒也在那里。
赵有良引和亲王进东暖阁,养心殿有熟悉温暖的龙涎香。又在墙壁上陈设了壁瓶,插以松柏枝,取其清韵。地龙已经开了月余了,一室暖洋如春。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偏过头吃茶,听淳贝勒说话。
和亲王扫下马蹄袖给皇帝请安,坐在下首的淳贝勒也起身,向他问安。
彼此见过,皇帝示意他炕上坐,被他辞了,淳贝勒便要让出自己的小杌子请他坐,他到底也没去,还是常泰搬来把杌子,请他在稍远些的地方坐了。
皇帝因说,“西边太拘束,所以在东边见你们。”
和亲王忙道,“承蒙主子厚爱,这样更亲切些。”
皇帝“唔”了一声,示意他吃茶,并不弯绕,“你认得她?”
和亲王自然知道是谁,看了淳贝勒一眼,笑着说,“不算生。主子赐画那一回,在贝勒府里见过一面。”
皇帝原本托着茶盅的手,不自在地停滞,面色微变,垂下眼将茶盅放在炕几上,“她常往你那儿去?”
淳贝勒很平静地说,“是。”
不忘补充一句,“万岁爷知道的,我们是旧相识。”
皇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淳贝勒已经很自然地接话,“如今市井中对此事十分关心,茶余饭后每每谈论。阿桂将四人都押送到顺天府,人人都瞧着,想必不会轻易被动手脚。奴才也着人,仔细地盯着了。”
皇帝说知道了,转而问和亲王,“妃母在府中安养,一应还好么?”
例行问候长辈,一般是在入内问安磕头之时,会尽的礼节。皇帝刚刚没有问,反倒先问了别的事,和亲王原以为他不会再额外开口问了,因此猛然没有回神,醒过味来,立时起身,再次扫袖屈膝,恭敬答道,“托老主子、主子的福,额涅身子安泰。闲暇时每每感念老主子、主子赐下的恩典,想要入宫请安谢恩呢。”
皇帝说,“朕躬安。”
和亲王重新坐下,接起淳贝勒的话,“当日奴才在堂上,心中也捏了一把汗。那位姑娘空口无凭,就胆敢去报官,还能领几位同行之人,个个皆有冤屈。那阿桂不肯松口,反复盘问,她竟也不惧,大张声势,用民愤来要挟。今日奴才入宫,便是为了将这桩奇事,上达天听。另冒死恳请主子,能着有司重提诺敏贪墨案。”
皇帝问,“同行之人?”
和亲王答是,“其中有个国子监的学生,在公堂上与阿桂对峙,将仁宗皇帝的《钦颁州县事宜》都拿出来背得一字不差,倒令奴才也稀奇。”
皇帝嗤了一声,“你也信。”
他笑了笑,目光之中有稀薄的暖意,倒像是此时节屋脊琉璃瓦的残光,“胆子这样大。知道没有证据反而是最好的证据,拼将一身性命,什么都不怕。”
和亲王笑道,“当时黄举的案子,奴才并不很清楚,依稀听说,是借此一张网,罗织千万人。既然这罪名本就定得‘莫须有’,到如今费尽心思去找一些板上钉钉的证据,既让他们钻了空子,不
能把事情闹大,闹到明面上,又有矫造伪饰的口舌,反倒不妙。”
皇帝和煦地说,“没有你从旁施压,这件事是万万闹不到朕的跟前的。”
和亲王说,“若非主子垂怜,奴才能效力的,不过是提着笼子到街上去遛一回鸟,还得招惹些不了几句闲言碎语的说道。”
皇帝说,“你能从中斡旋,亦是有才有德,有勇有谋之人。”
话音刚落,和亲王与淳贝勒对视一眼,早已纷纷垂手跪在皇帝面前,“承蒙主子恩德,奴才等万死不辞。”
皇帝没说话。
这正是一日里最亮堂的时候,养心殿里,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得很清楚。
良久,也不知是多久,皇帝才慢慢地说,“起来罢。都是一家人,何须动不动就跪着。”
淳贝勒在起身的时候,递给他一个眼色,和亲王只是低着头,两个人各自回到杌子上,淳贝勒觑着皇帝的神色,略一思量,还是道,“既然开了这道口子,主子爷再等等,还是就此查下去?”
皇帝说,“查下去。”
世人大多怜惜弱者,这件事情,当事人越惨烈,越不松口,越能成事,人到顺天府,哪怕只是半天,都要吃点苦头。
和亲王经过刚刚那遭,早已心知肚明,就算他今日不进宫,明日、后日,皇帝也会召他入宫。他要是称病推诿,御驾只怕也要以“探望贵妃母”为由,浩浩荡荡地停在他的家门口。
时而装糊涂,时而装聪明,日子好赖就这么过吧。
他曾经不是没有过妄想,明黄的褥子,敞亮的宫殿,一人肩挑四海,受用着普天之下的奇珍异宝,天下人任谁也要跪下来叫一声主子。
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
当皇帝,还是太累。任凭山呼万岁,也抵不上手边这一盏可以及时润肺的热茶。
和亲王低下头,怀着无限感恩地喝了一口茶。
淳贝勒似乎就等着皇帝的这句话,“汉文帝时,缇萦女救父,上书直入未央宫。奴才愚见,私以为不如效仿此举,让她权在顺天府受些提审,再让她亲写痛陈冤状的血书一封,由顺天府呈到主子面前,此事便名正言顺。”
皇帝沉吟片刻,不知怎么,忽然笑了,他说,“不。无罪之人,不该为了自证清白而生受鞭笞。下一次的御门听政,在什么时候?”
淳贝勒迟疑着说,“在五日之后。”
他似乎懂得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皇帝,“万岁爷,她是个女子……”
皇帝了然,翠绿的扳指以金做内壁,长久压在手上,又或许是屋子里的地龙烘着煨着,竟半分也不觉得冷。
但是外头是冷的,因为养心殿西暖阁墙壁上的九九消寒图已经写了许多笔了,隔着大玻璃窗,也能看见北风正在毫不留情地催撼着院落里的树木。
皇帝定定地看向他,“女子,就上不得朝堂吗?”
第72章
皇帝说,“此事干系深远,百姓之中,流言纷纷,不可不慎。传朕口谕,五日之后,御门听政,着顺天府领其上殿,朕要她在朕面前,在众朝臣面前,亲述冤情。”
御门听政素来是议军国大事,让民女直面群臣,不啻于将整座朝堂化作刑场。那些藏在补服下的魑魅魍魉,那些在奏折里舞文弄墨的刀笔吏,都要在青天白日下现出原形。
圣意已定,他二人无可多言,纷纷起身,扫袖叩首,“嗻。”
赵有良奉命送和亲王与淳贝勒到廊下,和亲王回过身笑道,“不劳谙达远送。这几日都不曾入宫,于老主子跟前,礼数多有疏忽。谙达请回吧,我得去挨训了。”
赵有良也老实巴交地攒着笑,“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老主子要知道王爷的孝心,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责怪。王爷还有要事在身,奴才就不敢耽搁了。”
和亲王“嗳”了一声儿,轻快地出了口气,“就送到这吧。”
年关将近,这一向天气还算晴好。赵有良站在廊下,微微呵着腰,看他二人走远了,想要折回身到暖阁里去,脚下的步子却放慢了一些。他也学着和亲王的式样,仰起头,看了看天色,看见一道鸟雀的残影,也许是乌鸦,大张着翅膀,“哗啦”一下子就飞过去了。
呼吸之间都是冷冽的气味,让人头脑清明。
等他整理好思绪,重新回到东暖阁时,皇帝的茶已经换了一盏。
他不知该不该像上次一样,贸然在皇帝面前提起。饶是御前积年的大总管,也不能完全琢磨透圣心。赵有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安静地叩首后,伺候在一旁。在短暂地一片寂静中,皇帝忽然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此举,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是毫无转圜地把她放到众人眼前?”
赵有良只得说,“万岁爷自有睿断。”
皇帝没有说话,整个人背着融融的天光,眉目难辨。
和亲王的话在脑海中,令他不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他曾毫不讳言地想要图谋她。
他想让她成为他的棋子,却不由自主想要保护她。可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无论是她的过往,她的家人,还是她所一直以来坚守的执念。
原来真的会有人,愿意为了一个毫不相干,只是口中有相同境遇的人,就不管不顾地豁出命来,一同跪在公堂上。
她令他在某时某刻忽然了悟,这就是她一遍一遍地,执著地想让她俯下身来要看见的,谛毫末,察小音,见众生。
她,还有她身后的他们,每一个小而美的生命,都是如此可贵。都是立于天地之中的,不可被摧折、不能被忽视的人。
才于漫长又乏味的迟倦里,赵有良才听见皇帝的声音。
“朕偏要看她,一步一步,并非因为朕的恩荫,走到天下人面前去。”
去顺遂心愿,去做她一直想要去做的,去当面问一问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所做、所言,是否当真如高悬的“公正廉明”,是否对得住一句“天地良心”。
从慈宁宫出来,淳贝勒与和亲王走过长街。
两旁俯身的宫人都留着长长的辫子,乌黑浓密,尾端系着红头绳。清一色的茶褐色衣袍,是宫中遵循节令的规矩。春夏用老绿,秋冬用茶褐,不可服用明丽的颜色,袖口与衣身,亦不得辅以繁复的刺绣。若不是重要年节,宫女不得浓妆艳抹,讲究清淡得体。可是十多岁的年纪,哪怕不施脂粉,都唇红齿白,有一股清水出芙蓉似的美。
他们一路走着,彼此都没有说话。这条长街笔直,一路延伸。在晴光浮荡之间,灰尘细细地升腾,倒像是一条河流,承载着不知多少人的悸动、欢欣、悲伤、离别。
和亲王忽然说,“主子要送她到朝堂上去,你平日爱护她,顾及她是个女子,竟也不劝一劝?”
淳贝勒凝神一晌,笑着说,“圣意已决,没什么好劝的。”
和亲王扯了扯嘴角,“是啊。圣意已决,咱们谁也不敢劝,谁也劝不住。”
太阳西偏,把一排屋脊兽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街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缎带。
淳贝勒的靴尖在青砖上顿了一顿,忽而轻笑:“御门听政……你见过太和殿屋脊上的獬豸吗?”
和亲王依旧是那一幅笑模样,“我眼睛可没你好,胆子也没你大。寻常不往那地界儿跑,就算路过了,哪儿敢抬头啊?”
淳贝勒也笑,“我告诉你吧,依次是龙与凤,狮子、海马、天马、押鱼……狻猊、獬豸、斗牛,最后是行什。那獬豸双目圆睁,独角直指苍穹,正是帝王明辨忠奸的象征。”
他顿了顿,“獬豸能触不直者,刚正不阿。可这朝堂上……”
和亲王不置可否,“到底是魑魅魍魉多了一些。是该有只獬豸来治一治。先帝养他们到死,主子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养了他们三年,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丧期将过,还不动手,再任由他们负着先帝的余荫翻云覆雨,咱们老罗家就收拾收拾回松花江吧!”
淳贝勒看他一眼,“也只有你敢说这样的话。”
和亲王耸耸肩,“我渐渐地明白了,人世间的不痛快都是自找的。无拘无束,自然百无禁忌。这几年不知怎么,我把以前忌讳的生啊、死啊,都看透了。因就是果,果就是了。千了万了,一了百了,多少钱权也好,人总归是要死的,大家好赖都得走上这条路,到阎
王殿前,轮回六道,不分高低贵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