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62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他也很想知道,在那天御门听政之后,她没有回顺天府大牢,也没有回家,她到底去了哪里。

  淳贝勒接续起刚才的话,“你知道为什么那天你说书的时候,衙门的人来得那样快?因为有人早就盯着你,不只一拨人。你那天为佟敬佑出头,你以为查六的人不恨你?我说过很多次,官场就像是一张巨网,千丝万缕,密不透风,男人尚且都斗不过,你以女子之身,妄入其中,除了被无声无息地绞死,没有第二条路。”

  他提醒她,“与你一同上衙门的那几个人,他们的际遇,你不是没有听见的。”

  她艰难地咽下口气,轻轻闭上眼,想让自己平静。

  淳贝勒劝告她,甚至诱哄她,语气诚恳到极致,“苟儿,听我的话,不要去靠近这些腌臜。这几天你在家里,没有谋求算计,没有勾心斗角,难道你过得不快乐吗?等事情结束,我会为你请功,得个恩封。你就像原来那样,快活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她没有说话,耳边听见涛浪的风声,很多个念头囫囵地过去了,最后只想到两个字,权力。

  与岑见她的脸色,实在不算太好看,也知道刚才的逼问是有些心急。他想要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手刚刚抬起一点,她便睁开了眼睛,他本能地转手去拿炕几上的茶,强装镇定地让自己喝了一口,茶水也滚烫,一路烫下肠胃,几乎能准确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末了,他郁郁地叹了口气,“事情还没有完全地定下来,你阿玛暂时还不能回家。我提早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安心。你离开家三年,这几年,你的玛玛、讷讷,都很想你。年关将近,好好儿地回家去,陪陪她们吧。”

  他扬首,四喜与五福领着一路人进来了,他示意她,“这是一些滋补药材,依照你玛玛的病,我特地托人开了些方剂,用法都附在上面了。就是煎药费神一点,离不开人。还有些小玩意儿,不算什么,权当解闷,我让他们装上车去,你不要推辞。等一切平顺了,我再亲自登门拜访吧。”

  她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晌了。

  五福有吩咐,不教多叨扰,因此带着人将东西放下,又道,“今日来得不巧,改日再来请安”,便手脚麻利地走了。

  家里静悄悄的,走过游廊,走到内院,也没瞧见哪里有人。

  大约一刻钟后,敬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看见他,倒吓了一跳,他看见她,也吓了一跳。

  连朝迫不及待地问,“你脸怎么了?怎么黑一块白一块的?出门被人抹炭了?还是你觉得冷,钻进灶膛睡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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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佑哭笑不得,伸手抹一把脸,果然看见十指黑黑,转念一想,一副惊讶又沉痛的样子,“你怎么现在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我们饭都吃完了。”

  连朝摆摆手,说不碍事,“灶上还留了菜吗?我随便应付两口就成。”

  敬佑侧过身,由着她往厨房去,不忘在后头加一句,“可惜了,难得了,今儿这顿饭,是玛玛亲自下厨。”

  “什么!”她大叫一声,飞也似的往厨房跑去了。

  敬佑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第83章

  玛玛下厨房,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时候阿玛常年在衙门里忙,家里也不爱请什么大师傅来做饭,那些跟随在祖母身边的时光,每每伴随着饭菜香气。玛玛有几道拿手的小菜,更知道应该怎么依照时节来烹饪菜肴。南边的小菜,北边的饽饽,她全都会做,而且自有味道。

  因此当她看见,图妈妈正费劲地回忆着,到底要加多少盐时,玛玛早就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小匙,熟稔地撒盐进去,不消片时,记忆里的香气穿过悠长的岁月,再次重现在她的面前。玛玛恰好也转过头来,对她说,“回来了啊?”

  她轻轻“嗯”了一声,“回来啦。”

  敬佑跟在后面起哄,“回来了也不知道搭把手帮个忙!”

  惹得图妈妈眉头一皱,说话间又要来劝架。

  她哪里管他,躲开他就去看灶上的菜,看一个惊叹一次,“雪里蕻!还有咸菜?怎么真有羊肉馅的饺子啊!好香!这是什么?包菜干?哪里找出来的包菜干啊!好香!”

  玛玛笑吟吟地说,“托人问了几家,刚好有家从南边回来,采买了些,什么灰条菜干子、豇豆、葫芦条儿,都包了一些,回头慢慢地做给你们吃。”

  敬佑也跟着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副满足至极的样子,“啊!还有我最最最想吃的老豆腐,刚刚去买的,热乎着呢!还有新买的饽饽,在讷讷那儿,你真是会挑时候回来,享大福了,讷讷正在那里蒸酥酪呢。”

  连朝回过神,“玛玛别在这儿久站,去透透风吧。站久了劳乏咳嗽,我看了这么久,我都记着了,让我来吧。”

  玛玛说不碍事,“哪里就那么不能了。可惜现在辣子难得,不然一定要加一道松花辣子。”老太太骄傲地说,“回来了,就吃上喜欢吃的菜。我孙女儿爱吃的菜,再没钱没力气,也要做给她吃的呀!”

  说得连朝也笑,假装抹眼泪,“我的好玛玛,我感动得都想哭了!”

  敬佑鄙夷地说,“你就装吧!”

  一家人各忙各的,见他兄妹两个插科打诨,纷纷地都笑了。

  老太太说,“放心吧,有得吃!”

  她也学着玛玛的语气,信誓旦旦地说,“好!”

  冬日的午后,长天晴朗,内外都亮堂。把桌子摆开,在家中团坐吃饭,胡同里安静祥和,慢悠悠的日子,慢悠悠地过。

  讷讷端着热气腾腾的酥酪进来,连朝与敬佑将各色菜式摆了满桌。雪里蕻火候刚刚好,在贫瘠的冬天绿得扎眼。羊肉饺子整整齐齐码在青花瓷盘里,包菜干开汤,是泛着油光的琥珀色,老豆腐上淋着金黄的蒜油,撒点韭菜末,香得不得了。

  “都坐,都坐。”老太太携着她的手,祖孙两个挨着坐,敬佑扶着讷讷坐,连朝又去扶图妈妈,玛玛笑着说,“

  就咱们几个人,你让我,我让你的,都快快地坐吧。”

  讷讷示意她试一试酥酪,“试试这一次的酥酪。我多加了些桂花蜜,火候也留神,应该不老。”

  图妈妈想起什么似的,长长地“噢”了一声,“我记得之前收了一坛子玫瑰卤子,我去拿来,给姑娘就着吃。”

  玛玛说好,“快去取来,我也想吃。”

  讷讷劝她,“您可得少吃。前儿大夫来瞧过,这甜食原该忌口的。”

  连朝问,“大夫?什么时候大夫来瞧过吗?”又问,“大夫怎么说?”

  敬佑囫囵说,“就是上回李掌柜介绍的大夫,他不知听谁说我家在这儿,特意登门来拜访。他真是个热心肠,略看了看玛玛的气色,就替她又是把脉又是开药,怕几味药难找,率先开好了送来——噢对了,那天你恰好不在家。”

  他说着竟也觉得奇怪又好笑,“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前因后果的,她心里过一遍,再不了然也了然了。于是也笑着问,“是吗?巧得很。那位神医有说什么时候再来吗?”

  敬佑摸了摸鼻子,“这个还真没说。”

  连朝说你等着吧,“我不在家,他保管就来了。”

  老太太很乐意见他们兄妹两个斗嘴,斗气嘴来才有意思,情分不斗就生分。老太太一边乐呵呵地听,听见什么来呀去的,才想起正事,一边屈指算日子,“腊八也过了,再到小年,除夕能有多远?咱们在京中还有几家亲戚,该有的礼数不能失,头一样不能教人看笑话。我和你们讷讷商量好,把节礼点出来,今年由你们两个去走人家。”

  敬佑见今日老太太精神好,有意讨她欢心,“原来您是为了指派她跟我去走人家,所以安排上这么大一桌饭呀?”他一边摇头一边摆手,“那可不成,那可不成!玛玛,带着她走多累呀,除了这顿饭,我还想另算。”

  讷讷笑着斥他,“好没规矩!”

  玛玛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说都有、都有,“你不是和我念叨松花么?我托人从通州捎了二十个,等开春腌上,端午前后就能吃。到时候还和以前你们喜欢的口味一样,把松花蛋剥壳,把油烧热,大蒜、姜、辣子,在锅里炒香,趁热淋在松花蛋上,佐着吃,是最好的了。”

  讷讷附和,“还是您的手艺,火候、项料,我们是怎么学也学不会的。孩子们每每想着这一口,就连我,也忘不了呢。”

  玛玛说你不知道,“腌蛋也有讲究,得用稻壳灰裹着埋在灶灰里,四十九天才能起坛。甭说他们俩,他们阿玛、他们玛法,都爱吃。说尤其是夏天,南边燥热,这个吃下去,是最扒肠胃的。尤以自己家做的吃起来放心,市面上都是石灰腌的,哪里有以前的滋味?”

  是熟悉的滋味,是旧日的滋味,是家常的滋味。

  气味与味道,可以轻而易举唤醒记忆,它们顽固又坚韧,保存着那些尚未失去的人与事,一如既往地,宽容地接纳她,抚慰她。

  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她一面陪着玛玛、讷讷说话,与敬佑玩笑,一面放眼望去。窗台下的水仙因为连着晒了几日的太阳,绿叶里抽出花箭。挂起来的消寒图,太阳光刚好照在“柳”字上,把涂红的部分也照得精神又明亮。

  晴光盈室,满桌热气氤氲,美好太平得几乎跟做梦一样。

  和亲王说话的时候,殿中央的描金珐琅三足香炉青烟袅袅,连光也有了形状。

  在一片祥和的乳白色氛霭里,混杂着松柏的清气、龙涎的余香。远远望去,“寄所托”三个字也看不很清楚,风吹得垂下的帘幕空灵如水,竟让皇帝有片刻的恍惚。

  和亲王见皇帝不语,笑着看向赵有良,赵有良只得轻轻地又请了一次,“万岁爷?淳贝勒在外头候着,万岁爷现下传么?”

  皇帝“噢”了一声,“传进来。”

  他们正说到查图阿的事,和亲王看了淳贝勒一眼,便接着刚才未说完的话,“难为她怎么想来,在那么多人面前讲《缇萦救父》,据说那本子也是她自己个儿编的改的。竟又能在朝堂上,围着一个手帕子,言之凿凿,把奴才都唬过去了。”

  皇帝眉眼之间有极淡极和煦的笑意,语气虽如常,隐约却多了几分骄傲,很从容地说,“她是极其会编故事的人。”

  淳贝勒不语,只是含笑听着。有宫人奉茶来,他轻轻地道谢接过,抿了一口,才放到一边。因听皇帝说,“若是博托不中用,伊图阿是个有用的。朝廷从不缺有用的人,他自己不省事,非要找死,你们也别拦着。”

  和亲王与淳贝勒都道,“是。”

  和亲王小心翼翼地问,“查图阿该吐的,已经吐得差不多了。万岁爷要在年前,重查黄举贪墨的案子吗?”

  皇帝没有迟疑,说查,“闹了这么大的阵仗,费了这么多心力,不是为了一个诺敏,也不能停在一个查图阿。继续查下去,把之前没查干净的,都查到底。收拾利索,整顿清楚,尘与灰扫干净,咱们才好过年么。”

  黄案重查,如掘京畿地龙。正是先帝崩逝三年期满,拜敦是先帝的亲臣,皇帝有意将先帝晚年的积弊都扫除干净,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天家,哪怕是父子之间,也是这个道理。

  和亲王心中一肃,与淳贝勒一同应道,“嗻。”

  淳贝勒从刚进来的时候,便留意到皇帝手边的炕几上放着一方有些眼熟的月白色帕子。方才皇帝偶然和煦的神情,令他心中不知怎么,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声,顿时脑海里天翻地覆,他勉强支起笑,也顾不得别的,起身跪奏道,“万岁爷,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将茶盏搁在炕几上,常年的自制让他此时尚且眉目平和,这一回,他没有再打断他,“你讲。”

  淳贝勒说,“奴才思前想后,始终以为,此事诺敏之女佟氏功不可没。奴才斗胆,想等此事平定后,为她讨个恩封。”

  皇帝问,“这是你的意思么?”

  淳贝勒答,“奴才两家,早有结交。先祖母亦曾嘱咐奴才,要对她多加照拂。奴才想着,她一介弱女,又因此事抛头露面,若无恩封傍身,日后日子恐会过得艰难。何况此事,她的确出力良多,也算个有功之臣。我朝定国初年,有过外姓女享郡主俸的先例,所以奴才恳请万岁加恩,不知是否可以封她为县主,以显天家恩荣,也让她余生安稳。”

  和亲王虽然不愿掺合进去,听见淳贝勒这一席话,也不免暗暗咋舌。郡王之女为县主,骤然加封外姓女为县主,不,或许也不是骤然,那次从养心殿出来时他或许就已经想好,一路筹谋,直到今日。

  天下痴儿,何止一个。

  淳贝勒的身子俯得低,头几乎要贴到栽绒毯上,更看不清那地毯上究竟是什么花纹,一团团一簇簇,屏息凝视得令人头晕目眩,然而这样做却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畅快,像是终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至于皇帝是会勃然大怒地斥责他,还是置之不理,或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他都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谁了在不知到底是长还是短的一阵漠然后,他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仿佛在讲一件再小不过的琐事,“知道了。”

  “知道了”这三个字,他听过很多次,也见过很多次。在请安折子上往往能看见御批“知道了”,或是回奏事宜,皇帝首肯,也会答“知道了”。此时此刻,他的如释重负,竟也来自于这三个字。

  令他陡然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终于扬起唇角,再度扫袖俯身,真诚地高颂,“万岁圣明。”

  和亲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御前的茶,素来清新有回甘。他看着淳贝勒,天光模糊之间,有片刻恍惚,也不知透过他到底看见了谁,那一些刻意回避的、消磨在岁月里的遗憾,一重重、一层层地在口中萦回,无端让他觉得舌根发苦,转头去看皇帝。

  却见皇帝只是垂眼坐在那里,背对光亮,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第84章

  他们出养心殿不久,端亲王便来了。

  这位年长的叔叔,如今很少进宫。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家中。

  皇帝没有想到他会来,脸上还有挂不住的疲色,赵有良亲自搀着端亲王,请他到东暖阁的炕上坐,他依旧固执地辞让,皇帝却说,“叔叔请安坐吧。”

  他语气亦是显而易见的疲惫,诚恳地,“叔叔此时能

  来,我真的很高兴。”

  端亲王这才欠身,只坐炕沿的一点。

  皇帝没有发话,照例是不能开口的。皇帝便问,“前几日听太后总忧心,说还是不太好。后来让胡胜常去府上看过,现下好些么?”

  提起世子,一向开朗健谈的老亲王,面上也浮现出几分忧色,他说,“劳烦太后、主子挂心。他是旧病症,上回胡太医去瞧过,开了些温补的药,我瞧他这几天好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的福,至于其他的,都是命数。”

  皇帝只是笑,“都是命数”四个字从心头碾过,倒觉得笑都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