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66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庭院里张灯结彩,新买的红灯笼,有柔和、温暖的光,映在冰梅纹的窗菱格上,皆是生的希望。他们张罗完外头,又去厨房打下手,蒸腾的饭菜香气混着松木炭火的暖意,丝丝缕缕,浑身热腾腾地,竟也不觉得冷。

  天是一点一点地黑下来啦,敬佑悄悄儿对她说,“赶快多说几句我的好话,过会子带你放二踢脚去,保证让你成为整条胡同最耀眼的存在!”

  连朝一脸鄙夷,“我不玩那个,我怕炸我。”

  敬佑撇撇嘴,耸耸肩,“看来他们只能崇拜我了。”

  屋内暖意融融,笑语盈梁。炕桌已撤,换上了团圆的大圆桌。祖母身着簇新的绛紫团花棉袄,额上围着暖和的灰鼠皮抹额,气色比前些时好了许多,此刻正倚着炕头最暖和的引枕,眉眼弯弯,让图妈妈给他们送荷包。

  每人一个红荷包,都绣有“平安如意”、“吉祥太平”四个字。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玛玛给完,图妈妈也有,讷讷也有。他们两个是提早好几天就开始练吉祥话,就为了今日,一个比一个说得顺溜,把老太太、图妈妈、讷讷哄得眉花眼笑。条案上的水仙也盛开,被暖气一烘,自然幽香馥郁。

  外头是早就开始放爆竹了,敬佑带着她出去凑热闹,玛玛与讷讷走到廊下,笑着看他们两个踩岁,把院子里铺着的芝麻杆儿踩得噼啪作响。不远处按例陈设着一条长桌,上头供奉诸天神佛全图,在灯火辉煌之下,爆竹声声,烟雾阵阵,风吹得那图也跟着摇晃,倒像是满天神佛活过来似的。

  玛玛见他们兄妹两个放得欢快,远远地嘱咐一回,“别伤了手”,病中的人不宜久吹风,便重新回屋里坐着说话了。

  讷讷与图妈妈扶着她坐下,连坐下都有些吃力,仍笑着对讷讷说,“别守着我。我过会子就睡去了。有相约的,去打牌,一年到头,辛苦你,该快活快活。”

  讷讷就在一旁坐下,望了一眼外头,亦笑道,“今年难得团圆,我就想坐在这儿,陪您说会话。”

  玛玛又对图妈妈说,“甭站着了,你也坐。”

  图妈妈辞让一回,这才在炕沿下首的绣墩上,斜签着身子坐了。

  暖阁里炭火正旺,窗外,敬佑和连朝踩芝麻杆的噼啪声和远处更密集的爆竹声交织着,更衬得屋内片刻的安宁格外珍贵。

  老太太的目光,越过窗棂上连朝剪的喜鹊登梅,落在院中朦胧摇曳的灯火光影里,恋恋不舍地从窗外收回,在屋内环视,轻轻喟叹一声,笑着对她们说,“这几年守岁,都是咱们几个。今年却觉得,仿佛更圆满些。”

  讷讷柔声说,“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往后会一天比一天更圆满。”

  老太太不过笑,喃喃,“我总盼着,他能回来,就更好了。”

  讷讷亦被说中心事,知道这几年老太太虽然嘴上不提,心里比谁都更记挂她儿子。就像对敬佑和连朝一样,常常敬佑出门到铺子上去,老太太到吃饭的点儿,总会朝外头望,盼着他早点回来,连朝那几日被押进狱里,去了几日,老太太就几日没有歇过一个好觉,每日做的不过是翘首在窗边上望,听见脚步声,高兴一回,看清是谁来了,就失落一回。如此循环往复罢了。

  好在听消息,好事将近,故今年诺夫人的回答,比往年更有底气了一些,攒着笑说,“会的。兴许开过春来,他就回来了呢。”

  老太太也似看见指望,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我头一件事,就是要好好地打他一顿。”

  图妈妈陪笑道,“从前您也是看着的,他阿玛教训得还不够么。真好不容易回来,要来您跟前儿尽孝,您还打他,那真是天大的不该了。”

  三个人说笑,说得眼里带泪,老太太抽出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又看一回外头,还能听见连朝在和敬佑说笑,讷讷道,“都长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爱闹腾。”

  老太太说,“这样才好呢!我听他们顽笑,心里很舒坦。看他们兄妹都在跟前,热热闹闹地,真好!”

  她不知想起什么,语气低了一些,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可这么多年看过来,天底下哪儿有不变的事呢?上回她冒险,我知道她怕我担心,所以我是一个字都没有问。可我心里真难过!一个女儿家,吃那样的苦,我总是不想。总想能在我还看得见的时候,也能看见她有依有靠,看见她找个合心意的郎婿成家,我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讷讷心头一紧,总觉得哪里发慌,连外头听着的爆竹,似乎都乱哄哄地难受。她勉强劝慰道,“她毕竟才回家……”

  觑一眼老太太的神色,和缓地说,“您今儿精神多好!两位郎中都说了,只要好生温养着,开春天暖了,定能大安。您还得看着敬佑娶房好媳妇,看着苟儿……”

  她话到嘴边,瞥了一眼窗外女儿模糊的身影,将“出嫁”二字咽了回去,改口道,“看着他们都成家立业,给您添重孙子、重外孙。”

  图妈妈不知怎么了,只是别过头,慌着手去吃茶。

  老太太浑浊的眼中泛起一点湿润的光,“敬佑是男儿,在外头闯荡,他的亲事,倒还不算顶急。可苟儿……”

  她声音更低了,带着托付的意味,“她是个姑娘家,又生得那般模样性情,我总想着她能好一点,以后做想做的事,日子过得也太平……”

  正说着,连朝掀帘子探进来半边身子,外头寒气与新年的硝烟味毫不迟疑地迎面涌来,与屋子里的水仙花香、药香混在一起,朦胧间,年轻女孩子饱满的面庞,让人觉得充满希望,她眼神明亮,声音也清脆,扬声问,“讷讷,大哥哥说年年交子时都要放炮仗,今年的炮仗收在哪里?”

  敬佑得意洋洋地在她身后,“我们刚放的二踢脚,特响亮,整条胡同都听见了!”

  玛玛说是吗?笑吟吟地,“我也听着了,真响亮!”

  图妈妈说,“独一是小心爆竹火星!”说着慢慢地起身来,“大爷、二姑娘,我带你们找找去。”

  连朝热乎地“嗳”了一声,上去扶图妈妈,虽嘴上说怕,此刻却也难掩兴奋,鼻尖都冻红了,笑着附和:“他放得可高了!”

  又招呼玛玛和讷讷,“等会子出来看呀!”

  玛玛与讷讷都说,“好。”

  皇帝回到养心殿的时候,自鸣钟的时针和分针,已经快要交汇到一起了。

  因为筵席上君臣同乐,薄酒盖面,从外头进来,一身雪气,东暖阁里却安静至极。他本能地、下意识地,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原本被喧嚷填满的内心,骤然空旷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如指间流沙,一点一点地抽走他的气力,又仿佛那只是一场虚妄,到头来什么

  也不会留下。

  按照惯例,交子时需要明窗开笔。他的祖父、父亲,十年如一日地遵循着这项规定。他也是一样。

  宫人们早已将金瓯永固杯和玉烛请出来,放在明窗下,还有一张明黄云龙纹笺纸,一支万年青笔。

  这是他自登极后,第三次开笔。

  赵有良屏息凝神,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皇帝在御案前站定,先亲手点燃了那支象征光明永续的玉烛。跳跃的烛光映着他年轻的脸。随后提起万年青笔,郑重地凝神,饱满的朱砂从容在明黄笺上铺开,外头烟火喧腾,他写得极慢,极稳。

  三年元旦,海宇同禧,和气致祥,丰年为瑞。

  愿天下臣民永享升平。

  所愿必遂,所求必成,吉祥如意。

  随后,举起金瓯永固杯,饮下屠苏酒。酒香凛冽,微辛。酒气盘桓在喉头,于千万个刹那之中,许多往事排山倒海,迎面而来,倒教他避无可避。

  赵有良站在一旁,恭敬地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原以为皇帝搁下笔,这项仪式便算完成。不料待宫人将写好的吉语笺小心收走后。皇帝就着下面的另一张空白笺纸,虔诚地写下了几行字。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赵有良离得远,看不清他究竟写的是什么。

  却见笔迹逶迤而去,倒惹天子凝神看了许久,朱砂鲜红如残霞,他最终搁笔,压着笺纸的玉镇纸莹润,两相辉映。

  殿外,新年的第一声钟磬悠扬传来,伴随着更密集宏大的爆竹轰鸣,宣告着人间新岁的正式降临。

第89章

  天色朦朦亮的时候,连朝在帐里听风声。

  朦胧的睡眼朝屋外望,触目都是一片青灰色。

  暖和的被衾里,有熟悉的温度。

  她和玛玛一人睡一头,还像小时候一样。

  外头先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窗外呵了呵手,然后是搬东西的声音,慢腾腾地、渐次远了。

  没过多久,她听见一阵爆竹声,她知道那是敬佑在放迎财神的开门爆竹,以前这件事都是由家里的长辈来做,最开始是玛法,然后是阿玛。现在轮到敬佑。

  虽然天寒地冻,好在人间团圆,家中安泰。该在一起的人都在一起。

  她用脸蹭了蹭被子,给自己换一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躺好,还可以赖一会儿床,望向帐顶,心中平和,什么都不用想。

  她好贪恋这种感觉。

  然而没多久,敬佑就已经挪回窗外,轻轻地叫她,“佟苟儿!一年都有福气的佟苟儿,起床啦!”

  新年第一天,是必须要说吉祥话的。也是一年三百多日里,他们兄妹两个难得不会彼此挖苦的唯一一日。元旦有许多的往来与应酬,人人都希望新年第一天能开个好头,因此他们早早起来,收拾齐整,都换上新衣裳,先到祖母、母亲二处郑重地请安、道新年吉祥。又在祖父的神牌面前进香,进供果,与先人拜新年。

  然后再换一身衣裳出门,去亲戚家中拜新年,道吉祥。他两个都能说会道,一日折腾下来,身上挂着小荷包,兜里也都是满满当当的。

  初二日是回娘家的日子,她的外祖父已经去世,外祖母随舅舅居住,不在京中,因此难得一日空闲,却又有些乐意走动的亲戚太太们来家里拜节,不少是祖母的故交。

  积年的老姊妹们,都不再是闺阁女儿,有些彼此知道人品,乐意带着孙子、孙女来问候相看,想要促成小辈的缘分。

  眼下屋内几个老太太们正叙旧叙得欢畅,连朝与敬佑一左一右,站在老太太身边,心不在焉地听,偶然被哪一位长辈提一嘴,就背后一凉,艰难地收回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神思,投以礼貌的微笑。

  在出来喘气的间隙,敬佑揉着嘴角,感叹连连,“看见人就笑,看见人就笑,我的嘴巴都笑酸了!本来今天约了人去吃酒,要不是看在你在家里,想着你一定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身为哥哥,有必要帮你挡一挡,不然我早跑了!”

  连朝“啧”了一声,有模有样地朝他作揖,“多亏,多亏。”

  敬佑乐了,想着新年礼数不能缺,便向她还礼,“承让,承让。”

  忍不住和她议论,“你看见刚刚和你问好的人么?那是索二太太的亲亲好儿子,我们都叫他索大爷,他有个诨号叫‘索特能’,特能吹,特能骗,特能玩。他讷讷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捧得跟宝贝一样,二十岁了还没有成亲,说好听是要先有功名再成家,说不好听,当妈的舍不得儿子,你可别看他说话人模人样,好像挺温文尔雅的,就被他骗了!”

  她寻思半天也没把人名和脸对上号,一脸茫然地问敬佑,“谁啊?我见过吗?”

  敬佑很不可思议,“就刚刚和你说了好多话那个啊!他玛玛都要问你的生辰八字了,你俩一言一语的,看上去不是挺投机吗?你怎么就把人忘了?”

  敬佑震惊于他这妹妹在负心汉这块简直天赋异禀,不过飞快地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件坏事,半捂着嘴巴,拉回了声调,兀自感叹,“忘了好,忘了也好。”

  连朝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逗笑了,兄妹两个靠着阑干说话,她再一次仔细地回想一遍,发现还是对不上号,虽然的确见了不少新面孔,也与其中的不少人说过话,然而想要仔细回思,又觉得满堂青俊不过都是芸芸的模糊面孔,长相上没有什么差别,也并不能让人眼前一亮。

  只好有些歉然地说,“你知道的,我连路边的狗都能聊两句。见过的人里,只要不是丑出生天的,我一般都记不住。”

  敬佑对她这话表示很认同,“对,我相信你是这样。除了那种长得犄角旮旯的你能记住,再就是像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才能让你过目不忘,每次都情不自禁地喊出我的名字。”

  连朝想嘴几句,转念一想,又觉得难得过年,给自己这爱臭屁的哥哥长点脸,也算是尊老了,因此很难得没有反驳,而是在旁边不停地捧哏,“对对对,是是是。就是这样!”

  敬佑很鄙夷,“你真的好敷衍。”

  他刚要说话,回廊那边走来一群人,是起先去逛院子的几位平辈。屋里的老太太们有意让他们认识,便一股脑把他们打发出来,让他们四处走走。

  家里院子不大,冬天花草树木都凋敝,也没什么可赏玩的。想必他们也觉得无趣,略走几步,就折道儿回来了。

  无论如何,礼数还是不能缺,敬佑带着连朝迎上去问好,,一个拱手,一个福身。她不认识人,也囫囵跟着敬佑的尾音,一齐道,“……新春祺祥。”

  其中有一个看出她的生疏,欣然走了上来,温和地拱手揖礼,口中道,“连妹妹新春祺祥。”

  见她有些疑惑,便自报家门,“连妹妹不记得在下了吗?刚才我们见过的。想必是在下才疏学浅,没有令妹妹印象深刻。无妨,你们称我‘廷宣哥哥’,便是。”

  她也想叫出口,嘴皮子上下打了好几回架,实在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敬佑也替她尴尬,好在这几年应对下来,他有他的一套章程,想要把他们往次间引,笑道,“诸位逛园子也逛累了,屋里暖和,有饽饽点心,诸位不如进去略坐一坐,喝口茶吧?”

  索廷宣却“欸”了一声,打量起连朝来,“这几年虽然常常来走动,这位妹妹当真是第一回见。听说妹妹之前在宫中当差?今天来的都不是外人,哪儿有招呼也不打,就往屋里坐的道理呢?”

  连朝答,“方才在堂上,一一都见过。如今又要再认一遍,是主人待客不周,还是客人记性太差?”

  索廷宣并不在意,很大度地说,“我知道,妹妹羞涩,叫不出口,没关系的。可以慢慢认识。”他说着,又更近一步,满脸讪笑,“妹妹有乳名么?我怎么称呼妹妹合适?”

  一旁的敬佑实在看不下去了,梗进来插话说她有,“叫苟儿,好听吧!”

  索廷宣脸色青白,尴尬地咳嗽一声,又殷勤地说,“我看到妹妹,便想到‘卿卿’二字,柔娆婉丽,卿本佳人,是谓卿卿,这两个字,不晓得妹妹喜不喜欢?”

  他见连朝只是低头,不说话,便对敬佑说,“我料妹妹一定是高兴坏了。”

  敬佑干笑了两声,“哈、哈哈,”挡在她面前,“能给我这妹妹起名字的,我玛法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我阿玛还在刑部,我们家老太太、我讷讷还在屋里

  坐着,敢问您是其中哪一位?”

  旁边看热闹的人,将此打发无聊时间的好戏来看,袖手充作壁上观,听见这话,接连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