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9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但见滟滟朱砂在宣纸上铺陈开来,煞是好看,一圈,一批,雍而不骄,一时间让她看住,耳畔响起很温和的声音,“你是不是在想,这些纸收了去,在天桥下能卖几个钱?”

  真煞风景,连朝醒过神,要抬眼去看,又想起这是犯规矩,便去看字,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密密麻麻画了好几排圈,照他老人家的个性,每一个别字罚一百遍,别提写字,掀被子都是个难题。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应承皇帝的话,“万岁爷不要有墨宝只够卖天桥的抱负。民间看章不看字,您光秃秃的字放天桥下,大约能卖个厕纸钱,所以奴才纵然缺钱,也不会这么做的。”

  赵有良知道再不说话不行了,在边上捏着腔调呵斥一声“大胆”,“姑娘这可是大不敬!”

  连朝马上跪下,“万岁爷是仁君,仁君体恤天下,接纳良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万岁爷!”

  皇帝连连笑了好几声,朝赵有良道,“她有什么错。朕屙屎,是用金片子擦。朕不是人,吃喝拉撒都和外头不一样,那民间屙屎用废了的字纸,朕体恤民间疾苦,改明儿起也换成这个擦吧!”

  皇帝咬牙,“你最好有这个本事,你书里写,朕每日御膳有整整三百道菜,一百道凉菜,一百道热菜,一百道饽饽点心,那朕可有得拉,要用不少纸,得劳你多写点,朕不吝辛劳,每张给你批两条,再命人打理好了拿来擦,你说好不好?”

  饶是在御前这么久,赵有良哪见过皇帝这般,吓得筛糠一样跪在原地。东暖阁里头、外头,养心殿外的廊子下伺候的人都哗啦啦跪了一地,抚袍扫地的声音沓沓地传出去,最终归为长久地沉寂。

  连朝想起方才在慈宁花园嘱咐的事,那股子不凭不倚地心气儿也矮了好些,叩了个头,语气满是虔诚,“万岁爷肯听奴才回禀民间实情,体恤民间疾苦,乃无量大德。非但体恤,还忧民之忧,体民之苦,愿身体力行,感同身受,真善至极。奴才这些日子在御前,蒙恩记录起居,当真对天家、对万岁,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觑一眼皇

  帝的脸色,接着说,“今日万岁爷这一番真情高论,感人肺腑,奴才听了都钦佩万分。不过民间的手纸虽然也收废字纸,大多要经过回浆重造。于贫人是节省银钱,于天家便是冗繁靡费。宋仁宗之羊羹,与民间的羊羹,难以同类而语。奴才给贝勒爷递荷包,与受万岁爷教导习字,自然也不能相较。宫中所为,官中所效,民间所风靡。奴才写几个字,真没什么,可斗胆以为,万岁此举,需要三思。”

  皇帝原本只是随口顺着她胡说,遭她这么长篇大论洋洋洒洒下来,早忘了要问责她的主旨,稀里糊涂听起来还算顺耳的奉承话,譬如什么不可同类相较啊,委实让龙颜和悦几分,再到什么羊羹、官民,原本带着薄怒的目光,转了几回,倒成了端详。

  “朕原本见你有慧根,却蒙昧,有意教你读书习字。听你方才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还算有条理。那先前书里的胡扯,编排些色令智昏的帝王,都是故意的了?”

  赵有良倒先替她后背一激灵,得罪谁好,得罪主子爷,是犯哪门子的病。赵总管及时又喝,“真是大胆!”

  话音刚落,皇帝与连朝两双目光,纷纷地望过去,赵有良板着脸塌也不是,不塌也不是,在皇帝瞪一眼后,识趣地盯地毯去了。

  连朝忖过,复耐下心,还打算开口说话,却见皇帝拿起书,傲慢地别开脸,“得了,不必再扯一堆来奉承朕。御前事物,不可外传。养心殿的规矩如是。朕心中有数,盼你也是。”

  瑞儿进来奉茶,皇帝瞥了她一眼,“喝口吧,省省唾沫星子。”

  如逢甘霖,御前赐茶,那是前朝的大人们才有的恩典。连朝正也绞尽脑汁,说到口渴之时,喜滋滋地谢恩,双手托着盏子,吃得不着急。小口抿一次,那氤氲茶香贯穿肺腑,一切不舒坦的都舒坦了。

  皇帝本在看书,抬眼时见她喝茶,清素的一个人,不是后宫里闲着作养出的娇花,他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作比,最后觉得她像草。是缀着新鲜露珠的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有一股子心劲在,人活着不就活一口气吗?

  偶然闪神,他似乎又懂得,恭勤郡王府里的那一次相会,夜雾茫茫,生与死不加掩饰地横亘在两个少年人面前,他身边同行着的,居然是如此蓬勃的生命。

  连朝托着杯子,也不知该不该放回去。还是瑞儿机灵,早已经备了新茶上来,放在皇帝跟前。连朝便朝瑞儿笑一笑,把盏子放在旧托盘上,退后两步再行双安,规矩一丝不差,“谢万岁赐茶。”

  皇帝不答,只道,“朕仔细想了想,觉得写东西不太适合你。”

  后半句不说了,她擎等着他来损他,他却有这个耐心让她反问,没想到她却又福身,还是笑模样,“哎,奴才都听您的。辞了这个记起居的活,往后再不敢写了。”

  皇帝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慢慢平复了,反笑,“你知道你适合做什么吗?来,你近前来,朕告诉你。”

  连朝深知有诈,皇命难违,近前走两步,皇帝已经笑着将手中的书往她额头上轻轻一敲,不阴不阳地说,“朕看你适合做帽子!”

  她下意识去摸额头,回过神又知道失礼,垂着眼干巴巴地回,“奴才女工不好。不敢承万岁嘉奖。”

  皇帝将书撂下,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提袍下炕,由宫人簇拥着更衣,预备往慈宁宫陪膳去了。

  赵有良故意落下两步,好声好气地说,“姑娘,万岁爷说您给他戴高帽儿呢!”

  她眨了眨眼,“万岁爷听了不高兴吗?”

  彼此默契地笑过一回,常泰凑上来问,“师父,主子方才说什么手纸,做是不做哇?”

  赵有良冷笑,“做?”

  常泰满脸不可置信,“真做呀?”说着可怜地看向连朝,满怀同情,“那姑娘的手可要受累了。”

  赵有良气不打一处来,拿拂尘抽他两下,“真做了,你就等着主子擦一手的墨,赏你去刷恭桶吧!”

  圣驾自慈宁宫回来,午歇过已经未时初了。今日机务不忙,在勤政亲贤听了两耳朵家常事,便觉得宫中秋日雍雍可乐。待连朝奉命去记事宜,看时辰,皇帝已经移到三希堂,赏玩法帖。

  三希堂里进茶水都慎重,案头不留茶,赵有良有意让她进去,在西边门前嘱咐她一些关窍,亲自把漆盘递给她,笑道,“姑娘不要怕,大大方方端进去。下午上值,也得在主子跟前应个卯不是?眼下刚歇午起来,心情最是不错。姑娘快去吧,可别让主子等久了。”

  三希堂地方不大,陈设却堂皇。乍然迈步进去,燃烧的也不再是龙涎香,更像是松柏或者沉檀。皇帝穿着家常的秋香色江山万代便服袍,盘膝坐在宝座上对着天光挑石头,估计要刻一方新章。

  见她来了,“唔”一声算是叫起,又看了好一会,才将寿山石撂下,转身托起盘中的茶盏,低眉来品,“怎么是你送茶?”

  连朝如实说,“赵谙达让奴才送的。说您眼下心情好,让奴才来应个卯。”

  皇帝“哧”地笑了,把盏子搁回去,自有人从连朝手上承托,退出去候在勤政亲贤的门外。连朝原本也欲随她出去,皇帝却忽然说,“你上午晌说的话没有错。”

  她只好收回步子,立在原地。一副垂耳听训的模样。秋日阳光慵懒,照在她脸上,把原本坚韧的颌线蒙上层柔和的光。

  皇帝说,“你来。”

  她往前一点儿,皇帝又笑了,“让你近前来,先前还有胆子陈言大道,迈两步,要你的命么?”

第13章

  连朝走到脚踏跟前,离他已经很近了,再近就到炕沿。皇帝眯着眼想了想,“右边柜格里有幅画儿,把它拿出来。”

  连朝只好探身去拿,把画取出来展开,皇帝自然地接过一头,并不长。看面上也有些年岁,画的是一只蜻蜓,立在荷叶上,似乎探首而望,细巧可爱。

  她见果真题了诗,不觉去念,“无数飞花送小舟,蜻蜓款立钓丝头。一溪春水关何事,皱作风前万叠愁。壬寅孟冬中浣御笔。寄所托。”

  皇帝说,“寄所托,是我玛法的私印。但宫中不存,应当陪祔山陵。”

  他顺着那只小蜻蜓,抬眼就看见她若有所思。秋日晴光朗照,窗棂上、卷帙中积攒的灰尘翻涌扑腾,似乎也能用气味勾起几分从前。

  她问,“蜻蜓夏时常有,为何在孟冬作画?”

  皇帝答,“玛法留下的诗画,阿玛在时曾让人编订成册。蜻蜓、腊梅、冬雪,皆常为题咏。每逢冬至、元旦开笔,总有御诗。我观圣训实录,天生四时,斗柄所移。玛法的诗中常咏北斗,君王不违四时,赏罚刑赦,教化天下,想必也是玛法一生的寄托。”

  连朝却笑了,“冬天画蜻蜓,是在等春夏。隆冬太过漫长,总得有些指望。”

  皇帝从他的印鉴匣里找出枚寿山石的章,捧给她看,“这是我阿玛的。”

  她认真去看印玺上的字。

  因是反的,认得艰难,几乎是拖起音调,“常——怀——素?”

  “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桑麻有时,无冻馁饿殍,保全天下家庭不至离散,都有盖顶屋庐,顺应四时耕作,这是先帝一生所期。”

  连朝笑了笑,将那方印鉴放归原处,看见皇帝赤忱的眼,顺应问,“那您呢?您的印文是什么?”

  皇帝说,“我先前并没有,不知道刻什么,如今知道了。当是——无非新。”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读过王右军的诗。”

  她便不说话了。

  皇帝坦然道,“我接阿玛遗命,登临大宝。仁宗皇帝运筹果决,初年便扫清朝堂积弊,广用天下英杰,爱民深切。先帝肃明法度,世遵成宪,严惩贪腐,尤倡廉明。至于朕,”

  皇帝顿了顿,“我不知何为,不敢超蹈先贤。万物参差,我便时时以探新求新之心,不忽不疲,不拘陈定。但愿百年之后,能无愧厚养我的河山千万。”

  连朝自然附和应承,“万岁爷大志。”

  皇帝原本慷慨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朕没有大痣。”

  连朝笑着说,“今日受万岁爷的教诲,奴才感动五内

  ,那些鄙薄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万岁爷放心,以后奴才要是还能侥幸写些什么,笔下的君王,定然如万岁爷一般,圣明烛照,高大伟岸!”

  皇帝皱着眉打量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连朝捧着心口,闭上眼睛,一脸仰慕,“像敬仰万岁爷的小民。”

  皇帝说不是,“像个旷世大奸臣。”

  她抽了抽嘴角,也不装,也不演,又恢复了素日常有的沉静神色,仿佛刚刚听到的,不过是街头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子儿的吹嘘。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冷静的,他蓦地叹了口气,心头盼望的汹涌乍然平息,一成不变的只有照进来的阳光,还能隐约听见几声鸦啼。

  连朝知道不能得罪狠了,把画卷到底,系好了收回原处,复问,“那您想用什么石头来刻呢?寿山?田黄?青田?”

  皇帝闲闲摆弄着案头的各式石料,似乎并无心情回答她的问题,“喜欢什么宝石?”

  她还是不明喜怒,列举出长串的名字任他挑选,“蓝宝?红宝?珍珠?翡翠?碧玺?猫儿眼?玛瑙?八宝?青金石?珊瑚?琉璃?这些都太小太脆,刻不成章的。”

  皇帝望着她,目光深邃,如沉潭寒渊,“朕说与你,问的也是你。”

  连朝果真想了想,“奴才喜欢青金石。”

  “色相如天。你是想让谁升天。”

  连朝泄气,“万岁爷,您对奴才有偏见。奴才顶顶喜欢金子,喜欢红蓝宝,喜欢透绿的翡翠珠子,畅想妆奁里能有奇珍异宝,眼前不过几只拆簪旧花儿,光肖想无用,嘴上谁不会望好的,落到实处才是真好。所以奴才喜欢青金石,有蓝宝的蓝,有金子的金,变化无端,星丽于天,不必强求事事万全,能做一分,是一分,能有一点,即是一点。”

  皇帝沉吟着,扬声唤:“赵有良。”

  赵有良听这声气,暗道不好,不料皇帝却说,“过几日要去木兰,让赵有良着人挑一匣子蓝宝,着你拿几颗,给朕做顶帽子吧。”

  连朝眼前一黑,忙说,“万岁爷,做帽子也用不着蓝宝。”

  又发觉自己说错了,“奴才是说,奴才针工不行,给宝石使奴才做帽子真是暴殄天物。”

  皇帝了然,应答也干脆,“那就算工钱。”

  连朝顿时眉花眼笑,刚要说话,便听皇帝慢条斯理地补充,“省得你背地里再说朕盘剥宫人。”

  大总管不会悄悄儿做这事,连朝刚交完今日的起居给皇帝看,屏息凝神等怹老人家发言批评几句,皇帝眉头皱起,刚想说话,赵谙达就带着他的蓝宝,喜孜孜进来等夸了。

  故而皇帝酝酿了许久要来挑剔她的新鲜话,落在口头就转成一声极清浅的叹息,“去挑挑吧。用多少挑多少,不可多拿。”

  赵有良果真送来一匣子蓝宝,紧赶她挑。连朝也不晓得这是上哪儿来的,个个晶莹剔透,托在手心里,蓝汪汪地像一滩水。

  皇帝抬手,常泰便从御案上端来个匣子,皇帝接过放在炕桌上,打开来就是一叠被圈过朱的纸,连朝眼风扫到,十分难堪,只等着皇帝快快把今天的放进去,不料皇帝却顿住了手,“不对,今儿还没罚抄呢,先搁着,罚的交来在一并划档。”

  连朝哭着脸,“奴才觉得给您做帽子是头等大事,笔墨上的功夫,一天两天,急不来。”

  皇帝不由分说关了匣子,颇为严肃,“唔,朕起先看你不愿做帽子。何况笔墨工夫生疏不得,落下一天,即是落下一截,慎之,勉之。”

  连朝把捧着的宝石倒回匣子里,“做帽子也得抄,不做帽子也得抄。奴才觉得自己一心不能二用,还是专心把抄的办好。”

  皇帝说好,“把石头收走。朕给你圈了十个字,与你写过附在旁边,回去一百遍,写了交来。”

  连朝原本苦着的脸更苦了,不情不愿挪过去看,密密麻麻全是红叉,手腕还没抬,就能料想写完该有多酸,她只好小意辩驳,“这八个字,都是按您之前教的笔顺写的,奴才会举一反三,您再仔细看看?”

  皇帝被她气笑了,“朕看不止这八个字,这个,还有这个,都是笔顺正确,朕看走眼了吧!”

  连朝一面点头,口中说怎么会呢,“万岁爷圣明烛照!”

  皇帝笑着说好,“你来,就说今儿下午,朕见赫寿额这件事儿,朕说,你把它的始末补上,一篇下来不写一个陡笔,你十天的罚都免了,何如?”

  皇帝似乎料定了她会应承下来,赵有良亦会意,在御案前与常泰铺好笔墨,皇帝按下它肩头,御座便算允她坐了。

  站在一旁与她挑笔,蘸墨。常泰倒被吓着,要给皇帝挪椅子,皇帝却说不必,就站在她边上,对着烛光看她写字,口中说,“赫寿额入殿,口中说家里奶奶厉害,要让朕为他做主休妻。朕问,你妻有何过失,你要休她?他说,奴才之妻剽悍,阻奴才纳妾,扬言奴才敢纳一个,她就要废了奴才一条腿,敢纳两个,就要废奴才一双——不要笑,你的剽字写错了,不是嫖,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