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天气愈热,路上时见农人挽着袖子在田间劳作,黄牛哞哞,似乎一派安宁。
却又见过路商旅行色匆匆,大多自北面来,言道胡人来犯,兵马压境,为淮王所阻,双方激战于横断山脉北麓,庭州一带颇不太平,商人皆不敢逗留,纷纷南归。
齐乘风安抚傅棠梨:“淮王英武,有赫赫善战之名,玄甲军出征,向无败绩,区区胡蛮子,不足道也,战火只在北庭关外,此去路途太平,娘子不必担忧。”
傅棠梨听罢,颔首而已,并未多言。
如此,走了一个月,到了陇西境内,西宁伯府早已得了消息,西宁伯麾下大将霍青山率人马前来迎接。
东宫侍卫不宜离京太久,至此,齐乘风将傅棠梨交付予西宁伯府的人后,便回转长安去了。
甫一见面,霍青山就陪着笑脸,对傅棠梨解释道:“世子听说二娘子要来,欢喜得不得了,本来要亲自来接,只是大婚在即,二娘子知道,伯爷向来是个不管事的,上下诸多杂务都要世子亲自过问,实在不得空,才叫我来,向二娘子陪个不是。”
傅棠梨自幼在渭州长大,对这些渭州军中的将领们皆以叔伯呼之,十分亲近,闻言只是笑了笑:“霍叔说哪里去了,我回来便回来了,客套什么,我不过才走了两年,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家了吗?”
霍青山闻言,放下心来:“二娘子还和从前一般模样,极好。”
由陇西继续往前,车队又走了两三日,终于到了渭州。
渭州占地广阔,是陇西境内最大的城镇,北望青山,西临赤水,历经百年不衰,青石城墙上布满斑驳的痕迹,静默地耸立在陇西平原上,城楼上方,西宁伯的旗帜迎风张扬,猎猎作响,气势雄壮,然而旁边却挂着长串红灯笼,在风中摇来摆去,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还未到城楼下,城门大开,韩子琛策马而来,亲自出迎。
到了车队近前,韩子琛打了个唿哨,一匹矫健的红马跑了过来,停在傅棠梨的马车边。
“梨花,你终于来了。”韩子琛一脸欢喜之色,瞧着不似作假。
傅棠梨挑开车帘,瞥了韩子琛一眼,似笑非笑的。
韩子琛省悟过来,神态自然,立即改了称呼:“表妹坐了一路车,想来闷了,何不骑马进城,顺便看看,这两年渭州的街市可有什么变化?”
“也好。”傅棠梨丝毫不扭捏,脱下外套大袖衫,下了马车,利落地上了马:“走吧。”
她在渭州时,自由无拘,日常大多轻服窄袖,挎弓纵马,与男儿一般无二,如今回到故地,仿佛还是从前时光。
表兄妹两人骑马并行,一起进了渭州城。大队人马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
韩氏先人世代居于渭州,坐拥重兵,据守雄关,西拒吐蕃,立下不朽战功,历代帝王多有礼遇,封世袭西宁伯之爵。
前代西宁伯早逝,至傅棠梨舅舅这一辈,并无儿郎出众,世人本谓韩氏当衰,所幸韩老夫人心志坚毅,以女流之身撑起家业,苦熬了十几年,终于盼得孙辈的韩子琛脱颖而出。
如今的渭州城,百姓只知世子,浑不知西宁伯为谁了,遇上世子大婚之喜,不但城楼挂上了大红灯笼,连城中主要坊市道路口都披上了红绸,一派喜庆气息。
傅棠梨应景地道了声:“恭喜大表兄了。”
韩子琛身为当事者,对此却并无太多的欢庆之色,他甚至带了一点愧疚的神色,对傅棠梨道:“这些布置都是母亲的意思,我本不欲张扬,但念及要成全李家的风光,便也由着母亲去,你千里迢迢来贺我成亲,实则我
心中十分不安……”
“大表兄冷静些,不要胡思乱想。”傅棠梨骑在马上,目不斜视,温和地打断了韩子琛的话,“我不过是想在出嫁前最后回来一趟,到外祖母的墓前看看,借用了你的名头而已,至于你成亲一事,其实我半点都不关切。”
她瞥了韩子琛一眼,懒懒地道:“你少说两句,不要自作多情,好歹兄妹一场,我也不想和你翻脸的。”
渭州临北,气候干爽,阳光灿烂,傅棠梨眼波流动,像极了这夏日的阳光,灼灼若桃夭,明艳逼人。
韩子琛在心中遗憾地叹息,他摸了摸鼻子,也不尴尬,坦坦荡荡地道:“你还是这样性子,半点情面都不给我留,早知道我不提这个,多少给自己留点念想。”
言已至此,这个话题就打住了。
韩子琛转而提起渭州这两年发生的大小琐事,傅棠梨倒是带着微笑,听得津津有味。
很快到了伯府。
傅棠梨随韩子琛去到前院正堂,拜见了舅父及舅母。
虽则往日暗里有些龉龃,但傅棠梨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或则来日可能母仪天下,韩家的舅父和舅母自然笑脸相迎,待她千般万般亲切,舅母拉着她的手,还险些落下泪来。
“当初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想要回长安去,舅母这两年一直想着你,也不知道我们的梨花在长安过得如何,幸而今儿你回来了,瞧着气色大好,仿佛又丰润了些,舅母就放心了。”
舅父笑呵呵的:“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渭州这小地方可不敢耽搁梨花,她的机缘就应在长安,还是回去对了,亲家老太爷是个有本事的,梨花也争气,将来你嫁入东宫,可别忘了舅舅和舅母昔日待你的情分。”
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她简直疑心舅舅、舅母和傅之贺以及继母杨氏才是一家人,说话的那种语气简直一模一样,倒衬得她像是捡来的,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好在这家里还是有个利索人。韩子琛立即截住了父母的话,只道表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才是。
于是略微寒暄两句,韩子琛便带着傅棠梨下去了。
出了正堂的大门,傅棠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韩子琛神色自若:“父亲和母亲向来如此,你也知道的,不须理会。”
傅棠梨慢慢地走着,闻言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
韩子琛气度雍容,韩老夫人走后,他一手掌握渭州,如今愈发沉稳,又自然地道:“表妹还和从前一般,住在原来的院子,那里面的摆设物件我一样都没动过,使唤的下人也都在,难得你回来,估计往后也不能了,这次多住些日子吧。”
傅棠梨才要摇头,却看见伯府的大管事匆匆走了过来。
大管事先朝傅棠梨拜了拜,笑道:“二娘子回来了,可叫我们想念得紧。”又对韩子琛禀道:“范阳节度使李大人遣人来贺,抬了五箱黄金并几车绸缎、瓷器等物,因着礼太重,小的不敢擅自主张,还请世子示下。”
韩子琛挑了挑眉,也露出了一点诧异:“我与李大人素无往来,他何以如此盛情?”他略一思索,问道,“使者何在?”
大管事回道:“眼下在外头候着,正想面见世子。”
韩子琛看了傅棠梨一眼。
傅棠梨退后一步:“府里我熟,我回自己住处去了,你不用太过管我,自去忙吧。”
韩子琛颔首,说了一句:“你先歇着,待明儿,我同你一起去祭拜祖母。”
他马上走了。
傅棠梨恍惚觉得那个“范阳节度使李大人”听过去有些耳熟,她走了两步,顿了一下脚步,突然想起,这个人,不就是李怀恩的父亲吗?
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韩子琛已经走远了。
第35章 忽闻惊变,夜不能寐……
傅棠梨回到旧日居所,果然如韩子琛所说,一应物件分毫未动,院子里服侍的也都是原来那些人,见二娘子回来,都欢喜得很,围着她殷勤地转个不停。
黛螺和胭脂轻车熟路,支使着傅家的奴仆里里外外地张罗开,倒把从长安跟来的那几个人弄得无所事事,索性都给打发到外院去凉快了。
这一夜,傅棠梨睡得格外香甜,连枕头褥子都是原来的旧物,闻着上面的味道入梦,仿佛她从未离开一般。
……
翌日,韩家一行人去了城外山上的云崖山。
此处青山明朗,峰峦秀丽,侧畔有有渭河流经,风水上佳,韩氏先人及韩老夫人皆葬于此。
至墓前,奴仆们持帚清扫落叶与野草,又引山泉洗涤浮尘,紫檀案摆开,供奉鲜花果品,焚起摩罗旖檀香。
韩子琛持香,拜了三拜,恭敬地道:“祖母,表妹回来看望您老人家了,如今她一切都好,还请您放心。”
傅棠梨怔怔的,良久没有言语,半晌,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大表兄,你站远去,我有些话,想和外祖母单独说说。”
韩子琛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一摆手,领着众奴仆一起避开了。
待旁人走远后,傅棠梨慢慢地跪了下去,抚摸着眼前的墓碑,手指颤抖。
这两年,她时常梦到自己在渭州时的日子,外祖母犹在,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梨花,然而,每每醒来,发觉身在长安,唯有满腹惆怅,无人可诉。如今不是梦,她的的确确回到渭州了,但是,为她挡风遮雨的外祖母早已经走了,无论如何,回不到从前。
这世间只留下她一人,长安不是她的家,渭州也不再是了,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归。
傅棠梨模模糊糊地想起,她曾经对一个人提及此语,他是怎么安慰她的?
“我在这里,你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他后来对她这么说道。
但是,并不能够。
傅棠梨难耐地弯下腰,想给外祖母磕一个头,额头触及地面,再也抬不起来,她伏在那里,肩膀颤抖,眼泪无声地滴落,很快洇湿了那一小块泥土。
如果……如果外祖母还在就好了。可是,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眼泪掉得更急了,傅棠梨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咬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手伸过来,在傅棠梨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别哭了,祖母会心疼的。”
“别碰我。”傅棠梨竭力压抑着哽咽,生硬地拒绝韩子琛的安慰。
韩子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傅棠梨的身后,此刻蹲下身来,用一种充满怜悯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她:“你在长安过得不快活吗?”
傅棠梨直起腰,别过头,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冷静地道:“我过得很好,大表兄不必担心。”
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还无法完全恢复,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点啜泣的尾调,泄露了她的情绪。
韩子琛和傅棠梨青梅竹马,自幼一起养在韩老夫人膝下,他对傅棠梨的性情和心绪,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你不快活。”他很肯定地道,“傅家人对你不好吗?还是……”他略一思索,目光微动,“你对自己的婚事不满?”
傅棠梨抿紧了嘴唇,站起身子,她跪的时候有点长,腿脚发麻,不禁踉跄了一下。
韩子琛伸手,扶住了她。
傅棠梨面无表情,甩开了韩子琛的手,避开两步,自己站稳当了,矜持地将双手拢在袖中,腰身挺得笔直。
韩子琛也不恼,他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审视着傅棠梨:“怎么,被我说中了?”
傅棠梨微微抬起下颌,她作出这种姿态的时候,带着一股不经意的倨傲和清高:“赵元嘉样貌出色,乃国之储君,我嫁给他,来日贵不可言,通天下的女郎都在羡慕我呢,我不满?我有什么不满的?”
“嗯,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不满?”韩子琛依旧心平气和,神态亲切自然,好似从前他们在家中闲聊一般,“你不喜欢他吗?”
傅棠梨的目光冷了下来。
韩子琛好整以暇,微笑着和她对视。
傅棠梨不愿意在外祖母的面前和韩子琛继续逞这口舌之争,她此刻已经收拾好情绪,完全恢复了平素的端庄娴静,闻言只是轻描淡写地道:“韩世子,注意你的身份,君臣有别,这种事情,不是你能够妄议的。”
“这很好。”韩子琛反而踏前了一步,他的声音低低的,近乎耳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梨花,虽然你没有喜欢我,却也没有喜欢上别的男人,我心中十分满意。”
傅棠梨转过脸,定定地看着韩子琛,认真地道:“大表兄,你再惹恼我,我这会儿就掉头回长安去,自此后与你为敌,待我得势,定叫你西宁伯府永无宁日,你觉得如何?”
她的目光冰冷,神情淡淡的,看着韩子琛的时候,和看着旁人的神色没有什么分别。
仿佛陌路。
韩子琛时常觉得,傅棠梨哪哪都好,唯有一点令他不喜,她的心性和韩老夫人过于相似了,骄傲而刚烈,令他无法掌控。虽然如今为她撑腰的韩老夫人已经不在了,但她和往昔一般无二,没有半点低头的意思。
韩子琛意识到这一点,再次在心底发出遗憾的叹息,他素来心性深沉,收放自如,当即后退几步,敛起笑容,拱手作了一个长揖:“对不住,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胡乱说话,我认错,向表妹赔罪,你别往心里去,往后我再不敢了。”
傅棠梨语气淡淡的:“我念着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始终把你当作兄长看待,你若连这也不要,就罢了。”
“表妹勿恼,确实是我错了。”韩子琛一脸正色,“然则,有一点表妹须得知道,我固然自私凉薄,但对你的爱护之心却半点不掺假,至少比傅家那些人要好上许多,这世间,我是你最亲之人,你我兄妹本应友爱相扶,若因我一时失言而伤了和气,岂不是令祖母在天之灵不安吗?”
傅棠梨摇了摇头,未置可否,她沉默了下来,重新持了香,给韩老夫人拜了又拜,在墓前伫立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