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而后里面又传来十分轻声的话语,是唐府医在说着什么,偶尔庄敬搭上两句。
傅棠梨偷偷打量四周,试图借机溜走,但帐中有两名卫兵肃穆而立,身材魁梧如牛,面目凶猛,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做警戒状,正好挡在帐门处。
傅棠梨无奈,只能规规矩矩地垂头站好,心里期盼唐府医快点带她离开。
片刻后,屏风隔间的烛火暗了,唐府医和庄敬一起出来,二人在低声商议着什么,走到傅棠梨身边的时候,唐府医很自然地说了一句:“韩二,你今夜留在帐中,照看殿下。”
“啊,我?我什么?”傅棠梨猝不及防,一脸茫然。
庄敬皱起了眉头:“按说老唐你要留下,怎么叫个毛头小子,他中用吗?”
唐府医理直气壮:“今天新增许多伤患,医者父母心,我总不能为殿下一人而弃众人于不顾。”他眼见得庄敬脸色不对,又指着傅棠梨道,“庄将军放心,这是我新近收的弟子,通医术,做事机灵又细致,留他在此,无虞矣。”
傅棠梨越听越不对,惊恐地摇头:“不、我不行,我……”
“噤声!”庄敬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压低声音呵斥道,“殿下刚才服了安神的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你莫要吵闹。”
唐府医慎重地嘱咐道:“殿下先前为金器所伤,今日又经恶战,颇累乏,毒邪内侵,脓血淤积于胸肺,夜间恐发热,正是凶险之际,你晚上守在殿下身边,仔细察看,若有不妥,及时应对,速来报我。”
这两人自顾自做了决定,不容傅棠梨表示反对,他们很快将帐中的烛火掐掉,又头碰着头,互相私语着,匆匆走出去了。
两个士兵也退到了门外去,继续守在那里。
周遭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傅棠梨被这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一时失了主意。
她仓皇四顾,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几圈,却不得出路,逡巡良久,思及方才唐府医所言,终究放心不下,停住了脚步。
偌大的幄帐,只在外隔间的案上留了一盏灯,用山水羊皮罩子笼着,漏出一片柔和的光,不很亮,朦朦胧胧的,恍惚间,叫人神思倦怠。
鬼使神差一般,傅棠梨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探出一点脑袋,朝屏风后面偷偷瞄了一眼。
赵上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看样子已经熟睡。他的鼻梁很挺、眉骨很高、下颌刚毅,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显出锐利的轮廓,他确实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傅棠梨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几疑为天上仙人。
然则,重逢即是陌路,果然如此。
傅棠梨微微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屏风后,在他的榻前跪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屏风的素绢上布满了云鳞的暗纹,外间的烛火照入,好似水波动荡一般,在人的眉眼间挑起一点微光,诸般景象似是而非。
榻脚边点了一炉香,带着药材的味道,很淡,烟絮在黑暗中逶迤盘绕,如同白色轻纱或者雾,他躺在那里,气息平和而绵长,毫无防备,再强硬的人,大抵也有脆弱的时刻,譬如眼下。
他伤得很重吧,傅棠梨这么想着,觉得心软了一下,有些难受,她记起唐府医的嘱咐,担心了起来,想看看他是否发热,手伸了出去,但是,不敢触及他的脸,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第38章 抱着她睡了一宿,如在梦……
傅棠梨唬了一跳,屏住呼吸,僵硬在那里。
好在,他并没有醒来,依旧沉睡,可见那碗安神药汤的效果是极好的。
傅棠梨警惕地盯了半天,见无异状,又渐渐放松下来,再一次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咦,好像有点不对,她不太确定,壮着胆子,仔细地摸了摸。
他的手指滚烫,像是一团火,隔着薄薄的肌肤,几乎能感觉到下面血液剧烈的涌动。
傅棠梨被惊吓到了,她手忙脚乱地起身,差点把自己绊倒,跑到帐门外,紧张地对两个士兵连比带划:“不得了,殿下发了高热,快把唐大夫叫过来,快、快!”
士兵闻得此话,不敢怠慢,飞似也地去叫人了。
不到片刻工夫,唐府医和庄敬都过来了,庄敬满脸疑惑状,口里还嘀咕着:“怎么会呢?明明……”
唐府医抢先一步,一头冲进去,傅棠梨紧随着他,在后面窥探。
赵上钧在榻上闭目不动。唐府医抬手,可能和傅棠梨一样,不敢冒犯淮王,在半空中可疑地停滞了一下,转了个方向,探到赵上钧的手腕上,摸了一把脉。
庄敬在旁边,脖子探得老长。
马上,唐府医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庄敬和“韩二”随他一道退出去。
走到门外,唐府医气势汹汹地伸手,作势欲敲傅棠梨的脑袋,但手伸到一半,可能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板着脸道:“不要大惊小怪的,殿下好端端的,脉象稳得要命,再敢谎报军情,打你二十军棍
。”
傅棠梨也很委屈,抬手捂住头,退后两步:“可是,不信你们摸摸去,殿下的手,明明就是很热。”
庄敬突然咳了起来,咳得有些厉害,他背过了身去。
唐府医看样子很想敲一敲傅棠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恼火地道:“手热有什么干系,头、头热起来才是发热,你不是说你读过医书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笑了,谁敢去摸赵上钧的头呢?至少傅棠梨是不敢的。
但是,没人体谅她。唐府医一甩袖子,仰着头走了。庄敬下颌一抬,意思很明显,命傅棠梨快回主帅幄帐中去,继续照看淮王。两个士兵又把手搭在佩刀上,目光不善,虎视眈眈。
傅棠梨有苦说不出,只好忍气吞声,磨磨蹭蹭地挪回去了。
经过这一番虚惊,赵上钧并没有醒来,还是沉睡着,或许是他方才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盖着的薄毯子滑落了下来,这会儿一半垂落地上。
傅棠梨偷摸摸地看了他半天,走回去,将那毯子拾起,细心地为他盖好。
她依旧在榻前坐下,再一次碰了碰他的手指,还是滚烫的。大约没什么要紧吧,她对自己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隔着屏风,那一盏灯的光影越来越模糊暗淡,仿佛无声的雪在黑夜中消融,无迹可寻,且无处可挽留,一炉香的烟絮在将灭未灭的烛火中袅绕,似指尖浮云。
“喂,道长、道长……玄衍。”傅棠梨低低地唤了一下,声音小小的,大抵只是一个叹息般的耳语,想着他应该是听不见的。
果然无人回应。
“喏,你自己看看。”她也有些倦乏了,懒洋洋的,把头靠在矮榻边,以手支颐,喃喃地道,“不管从前我欠你多少,这次终归是还清了。”她的脑子开始糊了,迟缓地思索了一下,补道,“不对,都还过头了呢,如此这般,日后,你可不许再怨我了。”
这么说着,她晃了晃脑袋,声音更低了,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也不对,你我之间,也无甚日后可言,罢了……”
炉子里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料,药草干净的味道,绵软而安宁,让人神思渐渐松散,倦意悄无声息地侵蚀上来,无从抵挡。
夜太深,她终究是困了,手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歪下去,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还不忘再摸了摸赵上钧的手指,嗯,很粗糙,和方才一样,炙热如火,那大抵是他天生就是如此吧。
“你快点好起来吧。”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困得眼角挤出了一点小泪花,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黏腻的糖汁,她自己并没有发觉,这像是一种撒娇的意味,“你好起来,我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外间的蜡烛燃烧到尽头,终于灭了。
傅棠梨睡着了。
很奇怪,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糅杂的味道,带着苦的香气,或许是在北方夏日的阳光下暴晒过,变得那么干燥而热烈。
这个梦格外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覆盖上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在这个无声的夜晚,细微而温存,将她拥入其中,这种感觉令她觉得莫名地安心。但是,很热,周围的气息越来越热,她沉入其中,捂出了一层汗,黏黏腻腻的,她皱起眉头,扭动了两下,试图醒来。
在梦里,有人摸了摸她的头,那是一个安抚的意思,如同那年冬天的雪拂过,那么轻,微不可及,不能把她从梦中惊动。
“梨花”,那个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低缓的磁性,以及……从未有过的温柔,所以,只是在梦里而已。
傅棠梨被安抚住了,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柔软而模糊的声音,摸索着,寻了一处合宜的地方,那个地方宽阔而结实,窝在那里,可以听见有个人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剧烈地鼓动着,她觉得很满意,靠了上去,继续陷入深睡。
乌木的香气愈发浓烈了,沉郁的苦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一整宿。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大约已经亮了,今日又是晴天,阳光穿过幄帐的牛皮,透进一点微弱的光,然则帐内还是昏暗的,似粉墨晕染,一片氤氲,什么也瞧不太清楚。
前头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梦境过于虚无,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由有些困惑,迟钝地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地毡上。
淮王身份尊贵,一应用度皆上等,那地毡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厚实而轻软,如同羽毛般细腻的触感,可比之前自己帐中硬邦邦的地铺好多了,傅棠梨舒服得有点不愿意起身,她眯着眼睛,蠕动了一下,摸到了一团薄毯子。
咦?她多摸了两下,突然想了起来,这里是淮王的幄帐,而她原本是来守夜的,她吓出了一头大汗,瞬间完全清醒,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脚下绊到了那床毯子,险些没跌跤。
那床毯子是从赵上钧的榻上滑落下来的,而她昨夜睡在了榻前。
傅棠梨意识到这一点,吓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幸而,定睛看时,在模糊的光线中,赵上钧躺在那里,背对着外侧,还未醒来。
傅棠梨拍了拍胸口,把差点蹦出来的心脏又按了回去,她紧张地盯着赵上钧,捂住嘴,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退到门口,然后转身逃了出去。
身后始终是安静的。
门外守卫的还是那两个样貌凶猛的士兵,见傅棠梨出来,很客气地问她:“殿下醒了吗?”
傅棠梨摇了摇头,她连吱声都不敢,一溜烟赶紧跑了。
……
傅棠梨跑回自己的营帐中,一头躲了进去,再也不敢出来了。
她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而跟到北庭来,眼下好似陷入了一团乱麻中,理不清楚,烦人得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沮丧,倘若时光倒回,再选一次,她大概还是要来的吧,性子太倔,竟连自己也拗不过。
她苦恼地趴在地铺上,用枕头把脸蒙住,发出长长的哀叹声。
经此一事,医药大棚那里傅棠梨是再也不敢去了,她终于老实起来,安安分分地窝在营帐里,寸步不迈。
她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仔细思量起来,又分辨不出眼下的局势到底如何,心里琢磨着,等霍青山回来,一定要问个究竟才好。
然而,她没有等到霍青山,却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快到晌午的时候,戚虎突然从外面闯进来,才挑开门帘,看到傅棠梨,他又觉得失礼,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在门外,用兴奋的语气大声道:“二郎、二郎,世子来了,你快出来。”
傅棠梨本来百无聊赖,趴在那里昏昏欲睡的,乍听此话,也是吃惊:“世子?大表兄?他来了?他怎么来了?”
她立即出去,跟着戚虎一起迎出大营的辕门外。
日光照耀着河流和平原,天空高远,旷野的风吹着草,发出簌簌的声响。
远远地,大片尘土卷起,黑压压的骑兵飞驰而来,行列严谨,气势凶悍,看那装束与旗帜,正是渭州西宁伯府的人马,傅棠梨一眼就认出,当先那人,正是韩子琛。
此刻,韩子琛换上了一身铠甲,身骑白马,身形皎皎若苍松,玉面含威,英姿勃发,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儿郎当如是。
他越众而出,策马奔到傅棠梨的前面,勒马停住,跳了下来,语气亲昵:“梨花,我来了。”
傅棠梨板起脸:“世子在说什么,我是韩二。”
韩子琛大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好,二郎,你看过去挺像回事。”
他踏前两步,和傅棠梨靠得很近,眼中笑意愈深,声音放得轻了,好似耳语:“啧,就这几天工夫,怎么晒得这样黑?这若是从前,你不得哭鼻子。”
傅棠梨不为所动,心平气和地道:“无妨,我天生丽质,黑便黑了,依旧是美貌佳人,不劳世子担忧。”
韩子琛露出了玩味的神色,颔首道:“说得也是。”他抬眼看向稍远处,低声自语,“不知是否有人眼疾,认不得佳人在侧。”
那边,淮王赵上钧已经亲自迎了出来,一众将领跟随左右,他的身量高大笔挺,气势轩昂,龙骧虎步,挟烈烈威势,虽则传他重伤在身,但此时气势不减分毫,而他的目光恰恰望了过来,与韩子琛正相对。
或许是错觉,在这长戟如林
的营阵中,肃杀的气息倏然卷起,如同剑锋,指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