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除了当今天子,无人敢对淮王不敬,淮王执掌万军,杀伐专断,铁蹄之下亡魂无数,想当然,怎么容得一个区区小女子对他胡乱污蔑,又是那等阴私不堪的罪名。赵元嘉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并非他胆怯,实在是林婉卿无礼,怪不得淮王。
他一念及此,再次服软,堆起一脸笑容,诚恳地道:“皇叔息怒,孤是怕皇叔气坏了身子,父皇定然降罪于孤,这等小事,实在不值皇叔一顾,林承徽是我东宫的人,要怪就怪孤平日御下不严,才叫她招摇生事,还请皇叔体恤侄儿,给侄儿留一个情面,饶过她这一遭吧。”
赵元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宫正并未停下,正正反反扇了林婉卿十几个耳光,“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她常年在宫中掌管戒令纠禁之职,行事严苛,毫不容情,把林婉卿的脸抽得宛如猪头一般,林婉卿连话都说不出来,被两个宫人架着,在那里痛苦地直哼哼。
赵元嘉心疼不已,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皇叔!”
赵上钧略一抬手。
高宫正停住了手,退后两步,对赵元嘉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太子殿下勿怪,内廷规矩森严,合该谨言慎行,林承徽口出秽言,对长者大不敬,理应受罚,只望她能以此为戒,日后切切不可如此轻狂了。”
赵元嘉心中有气,又不敢对高宫正发作,只怕这事情闹大了,愈发不好收拾,他忍了又忍,勉勉强强地“哼”了一声。
赵上钧拂了拂衣襟,拂落一襟雪,他的语气平淡而懒散:“若非太子故,吾定杀此婢子。”
寒意如刀锋。
赵元嘉不禁心头发怵。
那两个宫人松开了手,林婉卿瘫倒在地上,捂住了嘴,咬紧牙关,眼泪直流,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赵上钧转身离去,雪落在他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在夜幕下,如同泼了水的墨色,浓郁而沉寂。
傅棠梨默默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汗水湿透了后背,而大腿凉飕飕的。
——————————
自去岁夏,范阳节度使李颜报当地流匪为乱,如今竟越演越烈,李颜为之警觉,几番追查,探明根源出于潞州,欲出兵剿匪。原金吾卫大将军孙澄被贬出京,时任潞州刺史,他与李氏有旧怨,自然不允,双方人马对垒于潞州边境,形势一触即发。
此事传于朝廷,元延帝不悦,先前的范阳“匪乱”是什么缘由,元延帝心知肚明,疑心李颜过贪,欲染指潞州。时至今日,玄甲军元气大伤,淮王虚弱,无再战之力,元延帝心中隐患消了大半,对李颜又提防起来,下旨范阳,严令李颜不得擅动兵戈。
李颜恨恨而止。
与此同时,自冬来气候反常,雪一直下个不停,今年水气充沛,各地官员以郑州为戒,担心堤坝不固,春汛伤民,纷纷上表请求朝廷拨款修筑水利,户部和工部皆不愿出钱,互指对方贪赃,昧了款项,在金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兼之郑州堤坝尚未修复,骚乱的百姓又在闹事,地方官员惶恐,接连上奏朝廷。
如此种种,令元延帝忧烦不已,思及旧账,又把赵元嘉训斥了一顿,幸有傅方绪等几个老臣极力为太子开脱,这事才算放过去了。
赵元嘉无辜受了责备,回到东宫,迁怒于林婉卿,很是发了一通火。
……
这段日子纷纷扰扰的,发生了不少事情,过了几日,林婉卿的父亲林商在家中设宴,延请太子及太子妃过府,示赔罪之意。
傅棠梨本不作理会,赵元嘉赌气,声称要携着林婉卿去赴宴。傅棠梨想想又不妥,在外人面前,若叫赵元嘉和林婉卿公然出入成双,那她东宫太子妃的颜面恐怕就没处搁置了,思之再三,遂同往。
林府占地广阔,以尚书官职,已属逾制,但因上头有林贵妃在,连御史台也不便说他。
林商及林夫人延太子并太子妃入,执臣子礼仪,毕恭毕敬,林婉卿今天也老实了许多,低眉顺眼地跟在赵元嘉身后,一脸柔弱无辜之态。
宴席设于正厅大堂,双侧各立二十四扇珐琅山水錾金屏风,大幅团花缂丝蜀锦垂覆,四角摆着赤金虎面方尊,尊中燃着红萝炭并白檀木,异香扑鼻,地上铺的是波斯国的羊绒金丝地毯,婢女往来侍奉,赤足而行,足踝系金铃,叮当作响。
席间摆放缕金香药十样,雕花蜜煎十样、时新鲜果十样、脯腊膴胖又十样,婢女出府中器皿,水晶、琉璃、玛瑙、琥珀等,以此奉贵客,致四方美味,南海琼枝、东陵玉蕊,八珍鱼脍、荔枝白腰等五十样,又佐以长春法酒、琼酥天乳、蔷薇清露、蓬莱玉液等佳酿,未饮已醉人。
极尽奢华。
待坐定,林商犹曰:“寒舍太陋,恐不当太子意,惭愧。”
赵元嘉矜持地点了点头:“林翁无需过谦。”
林商把腰弓得低低的,赔笑道:“下官门下有客卿,自塞北归,过庭州,见有胡姬善舞,携之以返,可娱声色,太子愿赏脸一观否?”
傅棠梨坐在旁边,闻及“庭州”、”胡姬“等语,心倏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端起茶盏,抬手做饮茶状,用袖子遮住了脸。
赵元嘉已道:“可。”
少顷,香风阵阵,铃铛声响,有胡姬踏旋舞而入,面容妖冶,金发绿眸,眼神勾魂,袒胸而露臂,双腿若白雪凝脂,凭地销魂。
这并不是庭州酒楼遇见过的那个胡姬,傅棠梨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草木皆兵了,又把袖子放了下来。
林婉卿哀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赵元嘉显然还算满意,他坐在那里喝着酒,面上泛起了愉悦的笑容。
胡姬姿态妖娆,手臂若灵蛇,宛转盘绕,先是时还正经做胡旋盘舞,后
来举止越来越不规矩,扭动腰肢,旖旎着来到赵元嘉的身边,胸前春波荡漾,飞来一个妩媚的眼波。
赵元嘉使劲咳了起来。
林商见时机恰好,端着酒盏过来,弓着腰,谦卑地道:“因工部修堤之事,累太子殿下往郑州奔波,下官惶恐,下官亦有心办事,只恨户部一毛不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徒呼负负,望太子明鉴,切莫怪罪于下官。”
赵元嘉按元延帝的安排,在太常寺和吏部两处做过事,对工部确实不甚知之,往日听风评,众大臣对林商颇不屑,暗嘲他凭借裙带上位,实庸才也,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林商又是林婉卿的父亲,赵元嘉只好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林商拍了拍手,胡姬停住了舞蹈,跪伏在赵元嘉的脚下。
仆从从厅外牵着两匹马进来,这两匹马体态健硕,前额高隆,有虎豹精气,通体近赤金,而鬃毛呈白银,水滑如丝缎,端的是难得的神驹,又配以金络脑、雕花鞍鞯、翡翠当卢等配饰,整个光耀灼灼,显得华贵无比。
林商亲自牵了一匹到赵元嘉跟前,满面堆笑:“之前息女鲁莽,与太子妃争抢马匹,令太子及太子妃不悦,下官为人父,甚羞愧,此栗金叱拔也,亦从庭州所获,殊为难得,特敬献于太子。”
林婉卿是家中幼女,自幼被千娇百宠着长大,虽则已经嫁人了,小女儿憨态却尚未消除,此时看着那马,忍不住插嘴埋怨道:“好是好,终究不如那匹桃花马来得漂亮,父亲不是说要找一匹一模一样的来吗,怎么差了?”
林夫人在后面使劲掐了女儿一把,林婉卿疼得”哎呦“叫唤了一声。
林商叹气,朝赵元嘉拱手道:“那桃花叱拔原是书中才有的奇物,唯高昌国主偶获之,是为国宝,高昌为淮王所灭,这世间也只有这么一匹,下官无能,自然不能与淮王殿下相比。”
那两匹栗金叱拔风采异常,且成双而出,尤显难得,赵元嘉心中是满意的,太子妃已经有了一匹桃花马,林商的意思自然就是太子和林婉卿各一匹,赵元嘉不去说破,只点了点头,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林翁有心了。”
傅棠梨百无聊赖,啜了一口茶,哂然一笑。
林夫人见状,急忙起身,又有仆从抬檀木箱以进,林夫人示意呈至傅棠梨前,亲自打开了箱子。
箱盖掀起,宝光四溢,内中两株近尺高的血赤珊瑚树,流光如霞,树下堆满珍珠,颗颗皆有拇指大,莹白浑圆。
林夫人比女儿圆滑许多,当着傅棠梨的面,十分谦卑:“息女有幸,得入东宫侍奉太子并太子妃,然其天真烂漫,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令吾担忧,些须薄礼,不成敬意,乃吾等为父母者心意,还请太子妃笑纳,日后息女在东宫还请您多多担待。”
仿佛送了礼,林婉卿那种种举动都成了天真烂漫了,这种担待,傅棠梨应承不下,更何况林家的这些财富,也不知有多少是贪赃而来的民脂民膏,傅棠梨也不屑,对于林夫人的话,她不过淡淡地笑了一下:“夫人盛情,心领了,不敢当。”
但是,赵元嘉此时却道:“卿卿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我素喜之,今日林家既有这心意,往日种种过节,也不必再提,二娘日后与卿卿共处,大可和气些。”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傅棠梨仅有的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她看了赵元嘉一眼,拖长声音,慢条斯理地唤了一声:“黛螺。”
黛螺正和胭脂侍立在太子妃身后,不愧是多年的贴身婢女,娘子一个眼色过来,她就心领神会了,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道:“这种珊瑚树,太子妃的嫁妆中就有五四株,最矮的那个也有一尺半,林夫人,您这两株还没长大呢,不必急着送出手,至于那些个珍珠……”
“家里的珍珠多得要命,这些都算小的。”胭脂补了一刀,“太子妃前儿还嘱咐我们用珍珠做了几双鞋面,这会儿鞋子很够,不需再多。”
纵然林夫人城府再深,此时也不禁变了脸色。
林商干巴巴地笑了笑:“贵仆怪会说笑。”
林婉卿红了眼眶,拉着赵元嘉的袖子,泫然欲泣:“太子,您看她……”
赵元嘉皱眉看着傅棠梨,语气颇不许:“林夫人一片好意,你素来贤良,缘何今日如此无礼?”
“何谓无礼?”傅棠梨面色不动,慢慢地道,“论公,我乃太子妃也,此臣妇,岂能当我多礼?若论私……”,她站了起来,抬起下颌,从容而倨傲,“此妾室家人,本就不配与我平起平坐,我称呼一声‘夫人’,已经折煞她了,犹不知足,何太贪?”
赵元嘉勃然色变,掷杯于地:“傅二娘,你回回都要与孤作对吗?”
傅棠梨忽又莞尔一笑,心平气和地道:“我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还请太子多多担待,太子既厌我,那便容我先行告辞了。”
她言罢,不待赵元嘉答话,带了贴身的婢女仆从,径直扬长而去。
赵元嘉有心追上去和她争执,又觉不成体统,只气得个脸色发青。
……
李复弓着腰站在二门外,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原是普通商贾,所求者也不过利也,此次自庭州返,携至宝献于林大人,赏赐尔尔,甚至抵不过他的本钱,他颇不甘心,腆着脸,对林府管事殷勤赔笑。
“小人从庭州带回的舞姬与马匹,不知主人中意否?不是小人自夸,若换别的人,未必能找到这般上等货色,舞姬且不论了,那两匹马,小人敢说,就连庭州大都护府上都未必有比这更好的。”
“行了、行了、给我们家送礼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林家权势赫赫,便连府上的管事也盛气凌人,如李复这般依附于林家的商贾数不胜数,哪里值得他逐一应付,当下不耐烦地道,“东西也送上去了,稍后若能讨得太子殿下的欢心,大人自会厚奖你,你莫要在此呱噪。”
李复犹在讨好,掏出碎银子塞到管事的手里:“还请管事多多美言……”
就在这时,一大群人从内院走了出来,前有女使奉拂尘与纨扇引路,奴仆无数,簇拥着中间一个华服丽人,一看就知身份不凡。
管事唬了一跳,避让不及,急忙扯着李复在道边跪下:“这是太子妃,不得失礼。”
李复惶恐,跟着管事一起把头伏得低低的。
少顷,丽人从身侧过,众女使佩环声动,隐有香气如莲花。
李复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地抬头张望了一下,这一瞧,他倏然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场合,往前一扑,几乎要立起身来。
幸而管事的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李复的头,迅速压到地上,低声怒斥:“你作死吗?”
有东宫女使闻得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林府管事急忙拱手,讪讪地笑。
好在女使没有计较,很快离开了。
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朝着李复啐了一口:“该死的贱民,敢在贵人面前无礼,险些带累我,快走快走!”
李复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激动之下爬不起身,一把抱住了管事的腿,颤声道:“我要面见林大人,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和大人说,天大的秘密!”
管事一脸狐疑之色,盯着李复看了半天。
第52章 二更禁庭春夜……
——————————
“你说什么?淮王与太子妃私通?”林贵妃原本斜倚在软榻上,一下子坐正了姿势,捂住嘴,几乎不可置信,失声道,”淮王那般冰冷冷的一个煞神,又是出家的道士,会和太子妃好上?真真匪夷所思。”
“千真万确!”林婉卿恨不得对天发誓,“那李姓商贾说得有凭有据,去年夏末,淮王不是在庭州吗,那傅二娘当时说是去了渭州,渭州距离庭州不甚远,他们二人必是约了私下在庭州相会,以此避开长安众人耳目,李贾还说,淮王对太子妃极为爱护,有人对太
子妃无礼,被淮王当众打杀,这事情,遣人去庭州一探就知究竟,做不得假。”
林贵妃冷静下来,谨慎地做了个手势,贴身的宫人迅速出门,左右看了看,又回来禀道:“娘娘,没人,都在外头候着呢。”
林婉卿手里拿着方帕子,气愤愤的,差点绞烂了:“我就说,当日在西暖阁看到的,和太子妃在一处的男人就是淮王,偏偏淮王不认账,还要装作无辜,叫人把我打了一顿,可恨极了。”
林贵妃沉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她生来千娇百媚,寻常说话都是轻柔婉转的调子,此时也不例外,懒洋洋的,好似还笑了一下。
林婉卿不乐意了,拉住林贵妃的袖子摇晃着撒娇:“娘娘,既然证据确凿,您赶紧告知圣上,将这一对奸夫□□一并拿下,断不可轻饶。”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这事儿,你怎么不去和太子说,却过来告诉我?”
林婉卿撅起了嘴,咕哝着道:“我本待马上告诉太子,父亲偏说不可,要我进宫,请娘娘拿个主意。”
可见林商还是有点脑子的,至少比林婉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