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天降祥瑞,来福又激动又紧张,自从彭冀那边的商户传来消息,短短三日,生丝的价钱翻了三番,现在有人在哄抢,也有人在观望,来福天天都劝夫人,今天也劝夫人,“快卖了吧,夫人——”
偏夫人沉得住气,有人递了帖子,一概是闭门谢客,到了第五日,才开了门市,在郑记门前支起了摊子,摆上上等的生丝。
也不一口气卖,只早晚各放一批,每日售卖的都是定额,比原来的价格翻了五倍,也照旧是供不应求。
毕竟丝织品不是卖进富足之家,就是卖进贵族高门,郑记卖的是上等丝,价钱越高,穿上的荣光也就越多,没得穿,只怕许多人都不好意思出门参宴。
眼看还债是不愁了,来福每日笑呵呵,不睡觉也精神百倍,跟着程老忙进忙出。
宋怜并不出面,在二楼听下头人声鼎沸,算算这几日的进项,稍稍松了口气。
去年赵舆受命去救灾,天子下了令,让他想办法解决儋州水患,赵舆自知愚蠢,不敢往上提他想出来的什么徙民的蠢办法,带着属官又去了一趟儋州。
真正做事的是陆宴,他未成亲前便喜欢地州志,派给赵舆的事多数压在他身上,他做事,凡事必精,书房里与水文山河相关的书卷成山来算,又有许多的经验,在治水上有方略。
那张舆图便是陆宴的成果,只不过所有人里,只有陆宴实地勘察过。
陆宴朝赵舆禀告修建水渠需要截流,统算了会因截流造成的损失,请令商议调拨补偿,赵舆十分不耐烦,连仔细听也不愿意,更不用说补偿了。
赵舆为表功,只照着陆宴画的舆图亲笔描绘了一张,隐匿了需要截流驮水这一节,给天子呈递了[治儋州水患一策],天子看完大喜,诏水工司商议,工期定在今年秋枯水季,那时她料定赵舆为尚书令的职位,必定要促成这一桩官绩,想着余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搏一搏。
现在简佺期冒头,正需要几把火,这现成的一桩实绩,机会不抓住就是傻了。
生丝的价钱起来,售卖完,再卖掉四间铺子,清了债,手里还有两间当街的,以后慢慢经营,亏空的钱财,总会回来的。
宋怜轻轻放下竹帘,回身见小千正激动掰手算钱,不由莞尔,“走罢,去杏林街。”
这几日有位姓冯的大夫来了京城,在济世堂坐诊,她以前就想请这位大夫,只是苦于没有对方行踪,这回有消息,哪怕那大夫脾气再古怪,也得想办法拜托给小千和母亲看看的。
赵岩亲自到郑记外头看了两回,确定沐随令说的是事实,回国公府呈禀,被太阳晒棕的脸上都是惊叹。
“陆少夫人囤积的生丝数量极大,主上让属下差人暗地里防着有人损毁生丝,也压根用不上,陆少夫人似乎早早就雇佣了镖师,一半守库房,一半扮成了伙计。”
“生丝的价钱暴涨,陆少夫人这会儿应该是不缺钱了,有些商肆着急要上等丝,愿意出十倍的价钱抢,那掌事却说,东家交代了,不可赚不义之财,所有的生丝都以先前定下的价格出售,钱给多了也不会收。”
那些个去买丝的,都连声称赞,赞郑记高义。
高邵综扫了一眼满脸钦佩的属下,到如今,心里竟一点也不意外了。
分明已经赚尽不义之财,却也掌着分寸,如此既赚了钱,也不至于太过分,如此将来开门做生意,也不会受其他商肆排挤记恨。
他这面凶心善的属下若是与她共事,或是给她办事,必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高邵综看着案桌上舆图,下颌线微绷。
第几次了。
想助那陆宴平反脱罪,她凭自己谋算,非但让那人脱了罪,还升了官。
愿出资相助,她凭自己,打了漂亮的翻身仗,泄露治水舆图的罪名,也只管推去赵舆身上。
连会有人放火烧库也料到了,提前做了防范。
其人不知是何等明丽张扬。
赵石进来禀报,行了礼回禀了事情,不见主上吩咐,抬头看时,见主上正出神,心里吃惊,不由朝兄长投去询问的目光。
“主上?”
高邵综回神,目光沉敛,“何事?潜入京城的羯族奸细,寻到消息了么?”
赵石回禀,“还没有消息,各处暗哨盯着,应该是还没到京城。”
赵石说着,头埋得低了一些,“是冯老大夫让属下给主上带话,说他去平津侯府外头转了两圈,那平津侯好得很,没伤筋动骨,根本用不上他出手,冯老大夫发了火,让主上今晚上过去烹茶请罪。”
把人大老远从洛阳请来,白跑一趟,加上那两尊玉麒麟,是御赐之物,只借给老大夫看看,赵石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属下找大理寺的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陆少夫人花了大价钱,上下买通许多的狱卒,平津侯受的伤,只是看起来吓人,没有大碍。”
赵岩张了张口,又闭上。
高邵综静默片刻,平心静气起身,“走罢,去济世堂。”
第13章 失礼视线就越锐冽沉冷。
杏林街虽说开的都是医馆药铺,但平时各府里都有府医,再往上还可以递帖子请太医署御医,是以杏林街上马车少。
这几日却是不同。
各府各家马车排起了长龙,几乎堵住了路口。
不过济世堂门外守着个扎双髻的圆脸青衣小童。
此时站在木板上,恭恭敬敬对着长龙左右施了一礼,声音稚嫩清脆,“今天的号已经排完了,叔叔婶婶阿爷阿奶们还想要看病的,请把带来的宝物装好,压着名帖放在这里,晚上师父会一一拆看……”
“师父要是看上了,小童会差人送信,收到信的,明儿个下午再来。”
不免有人抱怨,这哪里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小童却也不生气,只管驱赶人。
求人治病时,再大的官态度也不敢太嚣张,打听两句老大夫的爱好,听小童说要少见的,越闪亮越好,都咂舌去准备了。
街上马车很快散开了,宋怜是最后一号,她没有急着进去,隔着六七丈坐在马车里等。
等济世堂里头,两个嬷嬷搀着一名带斗笠的妇人出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灰色斗笠遮着,看不出容貌,却能看清楚那身形消瘦,微弓着背,行走无力,过来时离马车近了,能听得见间歇的咳嗽声,咳一会儿,歇一会儿又咳起来,一声接一声,咳嗽声也是细弱的。
“大夫说痨病是绝症,跟以前一样,只能用药养着。”
马车窗外是积香低低的声音。
宋怜嗯了一声,“药和用度后日小千会送去,照顾好夫人。”
外头积香脚步没停,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人,上了另一辆马车。
宋怜坐在车里,说不失望是假的,毕竟这冯清泉,是鼎鼎有名的大夫了。
“九号——九号看病了。”
宋怜听见小童叫号,推醒正睡得酣香的小千,又强打起了精神,还有小千,这冯
清泉名声这样大,要价又那般高,一个看不了,总能看一个吧?
岂料进了内堂,望闻问切一通,头发胡子虚白的老头又说癫病是伤到脑子里了,治不了。
宋怜深吸了两口气,是半点没遮掩眼里的失望,礼仪却是到位的,拉着小千给大夫道谢,起身离开,没看见后面老头忽然胀红的脸,气哼哼胡须翘脚的模样。
出了内堂离人远了,小千偷偷揪了揪姐姐的袖子,“夫人莫气,看小千的鬼脸。”
她说着,自己去挤自己的脸,肉都挤在一起,嘴巴挤得嘟起,宋怜被逗笑,想揉揉小孩的脑袋,因为在外面,恐有疏漏,也就不去做那些多余的动作。
只领着妹妹出去时,心里阴霾少了很多,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等试过一万次不行,再难过不迟,“下次——”
掀起竹帘出去时,听得有男子缓步入内,宋怜止了声息,与小千侧身让道。
入眼是兵制官靴,乌棠色绣海东青袍角,宋怜瞥见垂下的苍、玄绀、鸦青、朱檀四色编织琚瑀绶带,知是一品武将四章圭制,不免心惊,拉着小千又退得远了些,低眉屏息垂首立着。
宋怜屏息,思量现下谁是一品大员武将,至少在十日前,朝中并没有镇国大司马一职,这几日她忙着生丝的事,大约朝里出了什么变故。
那玄黑官靴,乌棠色袍角越来越近,近到宋怜垂着的余光能看见那海东青鹰眸威慑,在她以为要过去时,那缓而徐的步伐竟是停住了。
锋锐刮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从发顶一路往下,印在额头,眉眼,鼻,口唇,好似山风淬炼的刀刃,寸寸丈量,隼视鹰顾,威慑力浸透整座院子,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时间越久,那视线就越锐冽沉冷。
宋怜压着没抬头,也知六尺之外的身影极为高大挺拔,夕阳斜照下的阴影,相隔六尺,竟将她完全罩在了其中。
光线暗沉,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好似罩着她的阴影里有千万妖鬼正啃噬她的骨肉,宋怜秉着呼吸,怀疑自己最近的动作没藏好尾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开罪了什么人。
一品……
宋怜心凉了一凉,袖中的手紧握着绢帕,打算屈膝行礼,那如同空中压城黑雾俯瞰的视线移开了,那人抬了脚步,上了台阶,往内堂去了。
宋怜抬眸,只看见对方挺拔冷峻的背影,定了定神,轻握了握小千的手,轻声说,“走罢。”
小千心悸到差点没发病,紧挨着姐姐出了济世堂,夕阳的暖光照在身上,才会呼吸了,“夫人你认识那个人么?生得那般俊美,却好吓人——”
宋怜为潜在的隐患恼火,想着方才要被压去地底下的惊惧,更是恼怒,能当官了不起,一品了不起。
看见济世堂旁馄饨摊子上坐着一名武将,袍甲制式与那人身后的随从一模一样,想了想走过去服了服。
柔柔笑问,“见过将军,我是郑记布肆的东家,过几日郑记扩开铺子,开张酬客,免费赠送客人丝帛锦缎一匹,将军战场杀敌,流血流汗,保家卫国,妇人十分钦佩,将军若是不嫌弃,可否给妇人贵府门址,到时差人送上锦缎和成衣,聊表心意。”
赵石听说有这样好运气的事,差点就要答应下来,但他是认识陆少夫人的,刚才就是他认出陆少夫人和她的婢女的,知道陆少夫人赚钱辛苦,他哪里还会要,连连摆手,“夫人不必客气,应该的。”
宋怜哑口了一会儿,一时辨不清面前憨直的士兵是不是在装憨,想要打听出那人的身份一点不难,难的是要打听出她哪里开罪了阎罗王。
宋怜又道,“郑记想捐千双棉鞋,以资将士,将军可否随妇人去郑记取货——”
军里正缺这个!
赵石知道陆少夫人是好女子,就要答应,忽然觉得后背发寒,转头去看,济世堂二楼窗户那,兄长探出头来,目带警告。
赵岩大步出来,躬身行礼,“夫人不必多虑,我家主上……身患恶疾,看见身体康健的人都是那样的冰块脸——”
赵岩说着,后背又一阵发寒,但主上又不说刚才为什么那样失礼地盯着女子看,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他都惊呆了,差点以为陆少夫人突然变成了羯人尖细。
如此失礼的打量,真是见鬼了。
宋怜一听便知是托词,但似乎并不是什么要灭平津侯府的仇怨,便也安下了心,行礼道了谢,带着小千上了马车,想着对方一眼勘破她的目的,心里略有些不舒服,虚惊一场,她最近总是睡不好,现下困乏得很,过后再打听这海东青是谁。
赵岩正要回内堂,见主上跨步出来,回禀道,“主上,陆少夫人回去了,应当是无事了。”
高邵综瞥他一眼,接过了弓箭,翻身上马,“去溧阳剿匪。”
赵岩还在想主上方才过于出格的视线,听得要去溧阳,吃惊地啊了一声,溧阳有小股流匪为祸乡里,但也用不着主上亲自出马啊。
高邵综勒马,缰绳收紧于掌心,手背上勒出血痕,目光沉沉,“还不跟上。”
第14章 这回好了柑橘的清香。
星垂平野,远山幽寂深邃,铁鹰队夤夜出城,奔袭溧阳。
赵石张弓射穿哨塔上哨匪的喉咙,火光厮杀声响彻山谷,惊飞山林走兽,一个时辰,前后山被清理了一遍,连同两个匪首在内共三十一人,全被剿灭。
赵石带一队人马,送被掳掠上山的村民们回家。
来时为了不放跑一个匪徒,走的是溧城道,回去时,直接往东行便可。
前头要进林子,赵岩见主上勒住缰绳,以为有异常情况,“主上,可是有不对。”
“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