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兵曹蒙木应是,悄然隐进了树林里。
千柏穿着盐农的衣衫,压了压草帽檐,“盐场得一石盐,盐商‘损耗’三成,盐运‘沉没’三成,大小头目抽去一成,但就是剩下的三成盐数里,往上缴纳的盐税也只是三成得利里的五成。”
“这还只是浔阳一个盐场,江夏九个盐场,盐商盐官们为了盐场有盐工劳作,早年便把土地给圈了,三郡的农人没地种,没处求生,只能来盐场做盐夫,搬工,或是清理河道的河工。”
“朝廷没有拿到多少钱,盐农这样酷暑的天里没日没夜的辛劳,也将将是能有口吃的,想养家,还得把每天的口粮藏起来带回去。”
暗访两个月,该查的也查了,盐场本该利国利民,但因着中饱私囊的盐商、官员层层盘剥,江夏的百姓,属实是活在水深火热里。
陆宴带着千柏回客舍,过了长街,被拦住去路。
三人着青衣官服,额上,衣袖上系着粗麻孝布。
来人千柏自然是认识的,只不过因为查到了盐农暴-乱的缘由,看见了山坳里的万人坑,再看这群披着人皮的‘人’,看着他们恭敬有礼的模样,实在是反胃。
数十丈外,府官将官躬身候列,臂膀上也都系了孝带,街道两旁商肆关门闭户,一条长街,竟无一点
声响,可见官威赫赫。
九江府台聂全,江夏、浔阳郡守董明堂、裴放迎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大人。”
聂全躬身道,“吾等愚钝,竟不知上官已到九江三月,侍奉不周,吾等惭愧。”
陆宴将草帽递给千柏,抬步进了客舍,“都散了,莫要惊扰江夏的百姓,你们也都回去。”
聂全忙跟上,“大人体恤百姓,是我等考虑不周了。”
说罢,忙往后摆手,自有官员看得懂指令,绛、青两色官员们纷纷唱喏告退。
“听闻侯夫人不幸罹难,坠江身亡,下官等十分悲痛,客舍简陋,还请大人移驾别庄,寥解愁思呀。”
陆宴扫过对方额间白麻孝带,眼里闪过厌恶,却什么也没说,上客舍二楼。
几人还欲再跟,被兵曹拦住,这才作罢。
散骑常侍白登关上窗户,放下竹帘,冷笑了一声,“家中父母亲眷故去,才需要披麻戴孝,这种讨好的办法还真想得出来,看董明堂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死了夫人。”
陆宴在案桌前坐下,手指押了押眉心。
白登本身是清贵文官,但带帖武职,来江夏之前,本不相信陆宴所说,来了以后,是见识到了两府七郡上下连利,官官相护是什么情形了。
如果人心有颜色,这一帮贪官,大约能将九江水染黑染臭。
案桌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是九江官员贪腐的账册,所犯案件的案宗,罪证。
二是府台聂全让人送来的帖文,里头除金银田宅无数,还有两卷治水经卷的孤本,诗画文玩,只要是人,必定能从里面寻出一两样喜欢的。
白登抱剑坐下,“把账册交给我,送往京城,我面呈圣上,我不信他们敢动我白登。”
来之前九江的情况也是查过的,千柏苦笑,“白将军,他们是没必要动您得罪白家,因为这些罪证就算送回京,连一成呈递到圣上面前的机会都没有,并且哪怕大人回去述职,面见圣上,交上了这些证据,最后还是会不了了之的。”
白登脸色惊变,“为什么。”
陆宴搁下茶盏,“盐商盐运取的利,有一半送往了内廷,这里是中常侍郭闫,三常侍李莲的地盘,他们用收到的一半钱,给圣上做事,让圣上高兴,现下边疆战事之功,已悉数落进郭庆手里,大周靠郭庆挡住羯人铁骑,你以为结果会如何?”
白登霍地站了起来,半天才压住愤懑,好一会儿才问,“你都知道还来九江查案,你想干什么。”
陆宴未答,只是吩咐,“让兵曹分批去盐场巡视,至少我们在的时候,他们就算为做表面功夫,不敢太苛责盐农。”
白登握紧手里的长剑,一时只觉天暗没有明日。
此次来九江,他是听陆宴调遣,静站半天,想不到什么出路,只得先去做事了。
金乌西垂,暮色暗沉,千流进来行礼,老老实实回禀,“那个江夏太守董明堂送来了六个女子,说要服侍大人,千流本来是要赶她们走的,但是她们说,被退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请大人收留,千流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宴眉间起了厌色,“你去找董明堂要了她们的身契,差人把她们送回京城,安置去明庄守墓,要是中途逃跑,也不必管,自随她们去便是。”
千流应是,这便去办了。
千柏看向案桌上放着的两叠文书,不知道大人最终会选哪一叠,大人来之前,已经知道聂全是三常侍的人,甚至已经从赋税核算中查到了盐运账目的问题。
这些罪证成不了扳倒阉党的武器,却能成为讨好中常侍、三常侍的途径,查到这些罪证,再替郭闫李莲隐瞒好这些罪证,在圣上面前周旋整齐,自然能成郭闫、李莲的爪牙。
如此用不了多久,便可成为阉党亲信,以大人的才干官位,自然很快能得到李莲的信任重用,给夫人报仇,也就有了机会。
但这些,都以助纣为虐为前提,以盐农尸骸以及屈死的冤魂,为国之蛀虫遮掩罪恶为代价,九江盐运还只是开始,一旦沾手,被拉入旋涡,此后不知还会染上多少百姓的脂膏鲜血,堆起多少尸骸白骨。
但……
两个月了,寻不到夫人一点消息,漫说对付李莲,就说她一名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外行走,也危险之极。
千柏心中亦是犹豫挣扎,两难抉择,“如果在来九江之前,大人便拿着查到的东西投诚三常侍,也许夫人就不会这么做了——”
心焚如火,陆宴取了酒壶,灌了一口,烈酒一路灼烧进心里。
千柏劝阻了一声,不见应答,不免后悔失言,大人若是肯做赃官,又岂会等到今日。
建兴郡,高平。
恒州、肆州、并州一路从北向南,建兴郡高平县地处并州以南,前几月边关起了战事,商肆坊主们观望风声,见郭家军将羯人挡在了肆州以外,并已同羯人签下了停战协约,太平日子来了,生意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茶肆酒肆都恢复了热闹,“要不是那高贼勾结外敌,恒州三十县怎会丢,流民都逃到高平这地方了,也怪可怜的,多亏了郭家军,咱们才有太平日子。”
“什么多亏了,恒州三十县不拿回来,签停战协约,这不是割地求和么!”
“你吵嚷什么,过太平日子还不好么,你想像那些流民一样么,那些个流民可是连城都进不了,全饿死在外面了!”
“大周只有十三州,今日丢了恒州,来日羯人再来,再舍了肆州去,后日再来,再舍了并州去,不就到我们了?你只看得见眼前这点太平日子,可曾想过,那羯王可是能满足的,等把恒州的人吃完,饿了,难道还会等着饿死不成!”
“那你说怎么办,你这么有想法,你去打羯军——在这叫什么叫——”
“元某正有参军之意,谢您的酒送行了——”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酒肆掌事被堵得脸涨,“话谁不会说,他就不敢去,在我个老头面前逞什么强——”
食客拉他,“快别说了,他敢非议停战协约就是找死,这里是什么地界,快别议论了,来尝尝新进的云泉酒,这可不容易买得,我是做了两天挑工,才买得这么一壶的。”
众人一听,立刻都围了上来,“你也知道云泉酒了,我前面尝过,那滋味——唉,别说尝了,你打开,打开我闻一闻,看你这云泉酒真不真。”
那食客得意洋洋晃晃酒壶,塞子一拔,众人猛然闻见酒香,不自觉屏息,又很快深吸着气,“好酒!好酒!果真好酒!”
醇厚的酒香在酒肆里散溢开,似泉水清冽,浸凉心脾,再一闻,却又弥漫起醇厚狂烈,是毫无疑问的烈酒,又隐隐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端的文雅。
再看倒出的酒汤,粼粼清光,光看这色泽,叹一声琼浆玉液属实不为过。
酒肆掌事不由也赞服,“好酒啊……”
众人争先恐后地伸手想要尝一尝,出价百钱一口,“张兄卖我一口,卖我一口,一百五钱——”
食客咽了咽口水,忙把塞子塞回酒囊里,“千金易得,美酒难求,那云泉酒家虽然是开在官道旁,但因为用的是山泉酿造,离官道还有三里山路呢,那酒家要用的东西,都得挑夫挑上山,我是做了两天挑工,才得了买酒的机会。”
大家伙接过话茬,“我也听说了,有钱不算,得帮挑东西,前面还看见城里的员外爷差下人去做挑工,就为了换得买酒的机会。”
酒肆掌事听着,心里门儿清,酒香也怕巷子深,这酒家掌事倒也是个会做生意的,要用那现打的泉水,酒家开在山弯弯上是没法,但弄这么个稀奇的噱头,得了实惠不说,名声也打开了。
酒却也是好酒,酒酿得好,自然不缺人护着,高平县县官就说了,谁也不能找云泉酒的麻烦。
掌事只得笑道,“赶明儿我去寻那掌事问问,可否买些来云泉酒来放在酒肆里,这样大家伙儿想喝,也不用大老远跑去山上做挑工啊——”
酒堂里一阵喝彩声,“那感情好,不过掌事您动作得快点了,我可
听云泉酒家的伙计说了,这酒三个月就只出一百坛,前几天还接了洛阳商客的单,要匀出一半运去洛阳呢。”
“是啊是啊,我敢说这酒可不比金陵美酒差,掌事你得抓点紧——”
掌事连连笑应,“到时诸位可要来捧场啊——”
宋怜提上打的两壶清酒,带上围帽出了酒肆,往出城的方向去,还没出闹市,便见伙计罗青正在街口张望,捧着手走来走去,衣衫,脑门上都是汗。
“出什么事了?”
罗青听声音认出来是掌事,急急道,“有人上酒家里打砸,十几个人,找夫人您要酿酒的方子,这回县官大人也不好使了,小的一提县官大人,那家仆从态度嚣张,说县官给他李家提鞋都不配。”
“小的打听了,这高平出过一个大官,现在正在宫里做常侍,官大得很,来打砸的李家,虽然只是堂房,但那李莲爹娘死得早,没别的亲眷了,李家在高平十分嚣张,谁也不敢惹。”
“夫人,不然咱们赶紧离开高平罢。”
宋怜让他先别慌,“先去看看再说。”听说李莲要押罪犯回京,她便想起高平这个地方。
依照李莲早年的经历,爱照抚同乡的脾性,衣锦不还乡不太可能。
回京的路上一定会路过建兴,高平离建兴不远。
且就算李莲不打算停留高平,她也有办法让过他来高平。
第29章 秘方亡命。
云泉酒家一共两个伙计两个厨娘,几棍子下去,什么也招了。
只不过将整个酒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出酿酒的秘方。
“砸——都砸了——”
“去把那姓关的妇人抓回来,就算是跑出了高平,也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掌事的——”
被押着的厨娘宋娘子大喜,“掌事的来了,大人快放了老奴罢,不信大人问问掌事,老奴平时真的只负责烧火,根本不知道秘方——”
李福回头一看,山门外来了个带斗笠的妇人,呵了一声,“掌事?”
两个灰衣家丁立时冲出院门,揪了妇人的发髻往院堂里一掼,“大人,就是她,小的前次来见过她,她就是掌事。”
手肘摔在地上,定是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五脏六腑也似移了位,宋怜忍着疼,拖着身体往前爬了爬,握住了摔出去的木簪,挽起头发,支起身体,呈跪坐的姿势,叩首行礼。
“民妇见过司马大人,并非民妇不肯交出秘方,实则这云泉酒,是民妇祖上得仙人指点,方才有了传承,只有被点化过的关家人才能酿出云泉酒,旁人便是得了酒方,也酿不出云泉酒。”
一把柔软的声音带着颤意,诚惶诚恐,听得李福心神一荡,再去看地上那妇人,身形微胖,尚还可说丰韵,就是那脸实在是让人看一眼便觉着恶心,肤色黄不说,还生着红疮。
李福目光只接触到,就作呕地别开了目光,“拖下去,打,打到交代为止。”
“大人,大人,民妇说的都是真的——”
两名家丁搬了方凳去外头院子里,另两名押着宋怜摁在凳子上,板子落在身上,敲断了脊梁骨一样的疼,六七下以后,身上的布料被打得沾血稀烂,棍子再砸下去,砸的就是带血的伤口。
身体里冒出的汗珠成股流下,宋怜意识昏沉,紧咬着口里堵嘴的麻布,她不能昏过去,昏过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无论如何,必须守住云泉这个位置。
这一路从洛阳北上,过了四十五个县,期间有不得不风餐露宿的时候,被蛇咬,淋雨病重都算轻的,只光抢劫便遇到了三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