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好吧,贾方平确实有这个资格,但既然是自己举荐的人才,庆阳就有资格决定如何用他。
庆阳提笔,在这些“熟人”的官职后注明她的荐词。
皇太女写得专注,严锡正、戴纶都往这边看了几眼,再彼此交换个眼神。
前太子就从来不会直接在这些述职奏折上动笔,有什么想法也会先询问他们。
等中书省这边初批完了,一摞摞奏折就被送到了御书房。
兴武帝一直都很重视吏部的折子,越重视看起来就越认真,认出女儿的字迹后,兴武帝笑笑,派人去传女儿来御书房。
中书省离乾元殿近,庆阳来得很快。
兴武帝先问贾方平:“扬州是富庶之地,你把他调到凉州的天水郡做郡守,看似平调,实则是贬了官,麟儿这么改,是为了刚当上皇太女要避嫌,还是为了你那个让黄河水变清的长远之计?”
庆阳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皇,儿臣此举确实是因为要重用贾方平。”
二哥曾笑她的治河之念为天方夜谭,庆阳恼二哥,却也深知想让凉州、晋州那一片片黄土坡变成青山绝非一时之功,甚至终她一生都未必能促成此功,可万事开头难,她总要去试过才能判断这条路究竟能否走得通。
为君者定国策,再选贤臣去推行,贾方平就是庆阳看好的那个贤臣。
兴武帝点点头,道:“贾方平应该能改善天水郡的民生,但如何化黄丘为青山应该杨节更擅长一些,你为何不把杨节调去给贾方平帮忙,反倒要让杨节继续留在泸县当知县?”
庆阳:“杨节这两年只是帮泸县百姓开辟了三千多亩的梯田,距离他的万亩之计还有六成多没完成,而且有了梯田不等于百姓增加了粮产,儿臣想再观察他三年,如果未来三年他开辟的那些梯田都能保持产量,才证明他确实是个能臣。这三年正好让贾方平将天水郡各县的河流丘陵地势以及各地宜长的作物树木花草查探清楚,包括教化百姓想办法增加劳工民力,否则杨节去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兴武帝不知不觉靠到了椅背上,看着女儿胸有成算地侃侃而谈,看着女儿眼中的灼灼光彩,竟有种吃了灵丹妙药的舒畅之感。
有建功立业之心却不急于立功,有贤臣苗子却能冷静旁观查证,如此明君之质,简直是天佑大齐!
偷偷在心里笑了一阵,兴武帝皱眉道:“贾方平治理天水郡至少要三年,杨节过去了,即便他有能完成你所愿的才干,他也只能先集中精力于一县之地,可能要三五年才初见成效,然天水郡就有六县,凉州、晋州为黄丘所累的县城至少有三百县,麟儿想过没有,到最后臣民们或许会诟病你劳民伤财却无功?”
一个县的黄土山变成青山了就能明显减少黄河水中的泥沙吗?不可能,那么即便女儿得了几县的青山,官员们见不到成效,还是会指责女儿,尤其是那些别有居心的。
庆阳笑道:“黄河水灾自古就有,光修渠不治沙永远都是治标不治本,儿臣此策无错,那么就算儿臣为此劳碌一生也无功,后世之君总有效仿儿臣者,百年千年万年之后,黄河总有水清一日,那时后人也将为儿臣正名。”
兴武帝朝女儿招招手,等女儿站到他面前了,兴武帝用力拍拍女儿的肩膀,欣慰道:“父皇虽然看不见那一日,但父皇相信,麟儿的功绩一定会胜过父皇这一朝。”
他能打天下,论治天下之才,他已然输给了女儿。
庆阳看看父皇的肩膀,再看着父皇的眼睛道:“我肯定会胜过父皇,因为父皇只从祖父那里继承了一身的赌债,我却从父皇这里继承了一个国泰民安的王朝。”
因为有如此英明神武的父皇,她才会比父皇站得更高。
兴武帝一把将女儿转了过去,飞快擦擦眼角再笑着转移话题:“不夸了,再夸咱们父女俩就没完没了了,对了,朕准备让你母妃从你那些表妹中挑一个温柔贤淑的赐婚给吕朝良,你觉得如何?”
吕朝良,成国公吕瓒的次子,年方十九。
庆阳瞬间明白了父皇赐婚之举的深意。
吕瓒是开国功臣,也是前太子的岳父,现在储君换人了,即便庆阳当面告诉吕瓒她不会猜疑他,吕瓒敢信吗?
让吕家与自己的母族联姻是最简单也是最能让吕瓒安心的办法,同时也能让一些试图拉拢吕瓒反对皇太女的势力有所顾忌。
至于吕朝良喜不喜欢罗家的姑娘,罗家的姑娘愿不愿意嫁给吕朝良,跟国事相比,那并不重要,毕竟当年大姐大哥二哥三哥的婚事也都是父皇出于国事考量直接赐婚的,庆阳既为储君,就得学父皇的以国事为重,最多嘱咐母妃选个明事理且愿意嫁进吕家的表妹去联姻。
兴武帝:“你那些舅舅表哥们,麟儿有什么安排吗?”
罗蟠子孙太多了,如今罗家沾了丽妃与女儿的光水涨船高,一个都不用显得女儿太绝情,用吧,罗家就今年考了罗万青一个举人出来,年轻的小辈还能继续读书继续考,那些四十多岁的舅舅们基本都没指望了。
庆阳:“看明年,如果罗万青能中进士,我想安排他带上愿意给他帮忙的舅舅们去泸县找杨节学师,三年后再一起调去天水郡。”
她不可能白给罗家人官职,但如果他们愿意听她的话并做出政绩,罗万青庆阳会重用,那几个考不上举人的舅舅庆阳也可以给他们一官半职,慢慢熬资历。
兴武帝对女儿越发放心了,既然问了罗家那边,兴武帝索性把张肃的前程也问了:“你又准备如何安排张肃?”
历朝的太子妃、后妃只能深居宫中相夫教子,张肃这个史无前例的太女驸马,兴武帝都没想好要怎么办,张肃是个帅才,关在宫里实属浪费,放他继续在京营当差,忙来忙去的,如何服侍女儿?至于张肃有没有野心,那都是后话了。
庆阳沉默片刻,道:“将他调到禁卫司吧。”
让张肃整日在宫里闲着,庆阳都要看他不顺眼,但放张肃去宫外,每日离宫也不合后宫规矩。
在禁卫司就刚刚好,张肃既有事情可做,离她也够近,可随传随到。
倘若将来有战事了,需要张肃的时候庆阳会放张肃去领兵的,因为她喜欢的是文武双全的张肃,不是一个黯淡无光的张肃,更因为庆阳有把握张肃得了一时的兵权与威望也依然会忠心于她,而当庆阳连这个把握都没有的时候……张肃将不再是张肃,她亦无需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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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宫中为皇太女举办册立大典。
秦弘夫妻带着铮哥儿早早来到宫中等着观礼,被兴武帝下旨禁足一年的大公主永康也得到特许今日要进宫观礼。
立皇太女一事,傅魁跟永康说了一遍,秦弘也专门去开解了大姐一通,永康当然不甘心弟弟的储君之位彻底丢了,不甘心自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不高兴父皇在立储的圣旨里又骂了她一顿,甚至还嫉妒妹妹可以做史上第一位皇太女,可让她因为嫉妒而辱骂妹妹不配,永康骂不出口。
凭什么不配,因为妹妹是个公主?可她永康也是公主,永康从未觉得她哪里比弟弟差过,差就差在弟弟是父皇的儿子,她只是一个女儿。
至于妹妹的才干,北伐大捷后,没人有脸再质疑妹妹。
归根结底,都怪弟弟无能,怪她小的时候没有妹妹的勤勉,否则她也考个殿试榜首,她也能被父皇看重!
恨不了,也高兴不了,再加上被父皇骂被父皇禁足的丢人,永康根本不想进这趟宫。
但她不得不来。
面无表情地给父皇二妃请过安后,永康跟着三位王妃来了九华宫,看皇太女梳妆更衣戴太女冠。
庆阳不好动作,在镜中对上了大姐的视线。
永康忽地红了眼眶,站在妹妹背后,一手搭上妹妹的肩膀,低声道:“大姐笑不出来,但大姐为妹妹高兴。”
换成二弟三弟做储君,永康会更恨弟弟的无能,因为弟弟明明比他们更值得,唯有妹妹,永康得认。
第145章
是人皆有私心, 关系到皇储之争,庆阳从未奢望过大姐与三位皇兄都会发自肺腑地替她高兴, 尤其是曾经把大哥的太子之位看得比大哥还重的大姐。
庆阳能理解大姐当初的看重,所以也能理解大姐说她今日笑不出来,庆阳小时候得到过大姐的照顾,因此她相信大姐那句“为妹妹感到高兴”。
庆阳的私心在于,她一直都很珍视与大姐、三位皇兄的手足之情,但珍视归珍视,庆阳不会被这份血缘亲情束缚住,如她回京后对三位皇兄所说,敬她的,无论亲友臣民她都宽容待之, 欺她轻她甚至叛她的,纵为亲友,庆阳也绝不姑息。
是以, 大姐不为皇太女的事怨她恨她就够了, 大姐还把她当妹妹, 庆阳便也还认这个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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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立大典结束后,百官们接着又当了一日的差,朝廷便放了假,官民皆为过年忙碌起来。
今年有北伐大捷, 除夕宫宴肯定要大办的, 五品及以上官员皆受邀入宫赴宴。
大臣们黄昏前进宫便可,皇亲宗室们上午就进宫了,雍王、秦弘三兄弟都带了妻儿子女,连傅魁都带了一双儿女进宫,唯独依然在禁足的永康没有得到特许。
庆阳并不是唯一可以替大姐求情提前解除禁足的人, 只要他们愿意,二妃以及四位王爷都可以去跟兴武帝开这个口,但庆阳一定是最有可能求情成功的那个人。可庆阳清楚,这次大姐是因为收受贿赂被罚的,与早年因为想当官惹怒父皇气病大哥的家事不一样,京城臣民皆知的罪与罚,如果父皇才禁足大姐两个月就放大姐出来,百姓们会怎么想父皇?父皇又如何利用大姐这次的过错震慑其他皇亲勋贵?
庆阳认为父皇罚得对,她便不会开这个口,她要求情,也只会在她大婚以及明年中秋这两个特殊的日子求父皇特许大姐进宫。新年一家的团聚意义比中秋更重,但距离大姐受罚才过去两个月、距离她的册立大典才过去几日,时机不对。
庆阳单独跟外甥女傅羲聊了此事:“现在皇外祖父还在气头上,等时间再长一些,小姨再帮你娘求情。”
想要维护这段亲情,需要双方共同努力,庆阳要让亲友们敬畏自己,也要让亲友们知道她并非对他们漠不关心。大典上大姐为她高兴了,庆阳就该回馈一二。
傅羲就觉得小姨美丽、威严但也温柔,哥哥挨小姨的打纯粹是自己嘴臭活该,像她这么乖,小姨就一直都很喜欢她。
“姨母放心,我娘没有怪您不求情的意思,她最近巴不得不出门呢。”
母亲最好面子,现在人人都记着母亲受贿贪银的丑事,母亲出来也只会被人指指点点,不如在家清静。
庆阳笑笑,半搂着外甥女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
傅羲如实回答,自从小姨当了官后,母亲就要求府中的先生对她与哥哥一样严格了,傅羲有时候嫌累,但一想到小姨的才干本事,傅羲就愿意忍受这份辛苦了。她也没想过长大后要跟小姨一样入朝为官,想的只是如果她多读书,就能多明白一些道理,就能避免走母亲走过的歪路。
皇太女与外甥女只是在轻声细语地说贴己话,人还是在乾元殿中殿的正厅,所以兴武帝、二妃包括雍王四家都看得见这二人的亲昵。
秦弘与吕温容同时看向了与盈儿一左一右坐在父皇身边的铮哥儿。
曾几何时,铮哥儿才是皇太女最喜欢的小辈,亲眼看着一日日长大的情分,那是老三家未满周岁的锐哥儿都不能比的。
正因为夫妻俩都亲眼见过亲耳听过铮哥儿对小姑姑的怨恨,他们才最清楚皇太女不再亲近铮哥儿的原因,喜欢一个人、憎恶一个人从来不需要明言,几个眼神就能确定了,尤其是并不擅长隐瞒情绪的小孩子。
情分自铮哥儿这里断的,只有铮哥儿真心悔过了,皇太女才会考虑要不要重新接纳这个侄儿。
庆阳稀罕过外甥女后,又把陪完皇祖父的侄女盈儿叫过来抱了抱,跟着是还不会走也不会说话的锐哥儿,除了孩子们请安时的场面话,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多看铮哥儿与傅铭。
宫宴要开始了,庆阳随着父皇去了太极殿。
张肃这个准太女驸马被安排坐在了大驸马傅魁身边,离庆阳还算近的,庆阳的视线便时不时朝张肃扫去。说起来,北伐期间她与张肃不在一路,回京途中碍于军威少有机会单独相处,回京后她在中书省忙来忙去,休沐日也都用来陪伴久别的父皇了,与张肃见得少,话更是几乎没说过。
今晚也不合适,人太多了。
翌日一早,皇亲们进宫给皇上拜年,张肃这个准女婿也来了。
拜完年众人要走了,庆阳才叫张肃陪她去御花园走走。
皇太女邀请得大大方方,自然无人敢碎嘴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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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御花园景色萧条,没什么可赏的,但今日天蓝如洗风也不大,日头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还算舒服。
进了御花园后解玉就自觉地与前面的皇太女、准驸马保持了距离,远远地落在后面。
庆阳瞥向落后她两步的准驸马:“你是要我一直歪着头与你说话吗?”
张肃这才上前,但仍是落后了皇太女小半步的距离,再在对上皇太女的视线时垂下眼帘。
庆阳早习惯他这姿态了,顺势好好打量了一番这张比少年时候更俊的脸,北伐期间两人都晒黑了一层,但回京后庆阳一边用着母妃送过来的养容面脂,一边在中书省里捂着,肤色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张肃往返西营依然要风吹日晒……
庆阳讶异道:“你的脸怎么也恢复得这么快?”
张肃面色没变,耳朵微红,低声道:“自从殿下立了皇太女,家母对臣的管教越来越仔细了。”
怕他面糙脸黑不被皇太女所喜,往他那边送了一箱的面脂再嘱咐伺候他的小厮早晚盯着他涂抹,怕他不会哄皇太女欢心,母亲精挑细选了十几本话本命他研读,既要他学如何伺候皇太女,又让他学后宫的固宠防人之术。
张肃只挑了方便说的报给皇太女。
庆阳笑道:“国公夫人费心了,其实不必的,我待你没那么肤浅。”
或许幼时刚见面的时候她喜欢张肃是因为他的脸,少时张肃能给她当七八年的“伴读”,则是因为她更喜欢他的才干与秉性,喜欢张肃对她的恭、敬以及无微不至,再后来,庆阳渐渐感受到了张肃克制压抑的情愫,也尝到了揣摩、回应这种情愫的乐趣。
张肃想到了出征骠国前公主送她的药草香囊,想到了北伐与公主分别时从后面扑过来的那个拥抱。
他抬眸,看向皇太女目视前方的侧脸。
他待皇太女也绝非肤浅,可婚期越来越近,他难以自控地想到了些肤浅的事,不知自幼心怀天下的皇太女是否预料到了这些。
在皇太女再次看过来之前,张肃习惯地避开,与单纯的恭敬无关,自皇太女及笄后,张肃越来越不敢直视皇太女了,怕他藏不好那份私情,怕这份私情成为对皇太女的冒犯唐突。
庆阳确实与张肃青梅竹马,但她真看不透张肃此时在想什么,或者说张家这四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