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他们鲜少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最后竟然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实现。
辞盈觉得谢怀瑾真的很不会说话,于是她也很不会说话地说:“他们都求我留下来。”
她在心中补充,你也是。
果然,听见这话,青年眼神黯淡了一分。
但犹豫了许久,病弱的青年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可以走。”
在很久以前,谢怀瑾就失去了在辞盈身上的有恃无恐。
他甚至觉得如果辞盈能因为别人的话留下来,也很好。
那些刺入心间的细小的木刺,只要不在意,就好了......
辞盈打量着谢怀瑾的脸色,轻声道:“你看,明明你也不喜欢。”
这一句话让青年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辞盈对上,惊讶于自己有一日会觉得谢怀瑾柔软无害。
大抵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而谢怀瑾又恰巧病弱。
青年嘶哑着嗓音开口:“辞盈。”
他唤她的名字,然后看向她。
辞盈眼眸怔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很轻的一句。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完,青年躬下身体,远处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床幔上,明明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些距离,被同一片烛火照在床幔上时又重叠在一起。
辞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见来自谢怀瑾的道歉,同之前所有认错不同,这一次青年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
或许有,但让她继续留下来,辞盈大发慈悲地觉得不算。
她没有说接受或者不接受,只是任由这个话题就这么掀过了。
青年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时,辞盈看着自己手腕间没擦干净的血。
不知道怎么,她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场雪。光风霁月,矜贵无双的少年从倒塌的屋子下救出她,她隔着帷幔同少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对视,少年修长的手揽在她腰间,脚轻点地,带着她掠过屋顶。
刹那间,远处枝头上的雪簌簌而落。
辞盈的记忆中一直有一片雪,在漫长的时日里,柔软而冰冷地埋着她的心。
她一直以为她忘了,但好像没有。
她总是偶尔又偶尔地想起。
比如这个灯火都沉寂的夜。
隔日。
徐太医又被请来,看见辞盈唤了一声:“谢夫人。”
辞盈已经良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称谓,但只是一个称谓,她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否认。
徐太医上前去诊脉,半晌后沉默地将手帕递给一旁的侍女。
辞盈这时大抵就知道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只说了烛一对辞盈说的那三个字:“看造化。”
因为辞盈在,左右徐太医没有将话说的太难听,辞盈轻声问:“可有什么可以再试一试的法子?”
徐太医沉默良久后说:“没有”,抬手却又开始写药方,侍女在一旁服侍。
辞盈一颗心落回去,耳朵有些嗡嗡的。
好像是这些日来第一次,她真的感觉到谢怀瑾要死了。
烛一烛二的焦急,朱光泛红的眼眶,谢怀瑾呕吐的鲜血,都没有这一刻来的直观。
除了手轻颤的幅度,辞盈表现得很冷静,接过方子时还不忘对太医道谢。
一直到坐在谢怀瑾床前,屋子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发现自己浑身在颤抖。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即便青年苍白病弱至此,她仍旧想不到他死亡的样子。
也变成一座小小坟?
变成一座不会说话的石碑。
辞盈的手指微微曲起,有些逃避地想走出这个房间,却硬生生逼着自己看着。
谢怀瑾是在这时醒的。
他对上辞盈的眼睛,只看了一眼,就问:“怎么了?”
这三个字已经让青年不住地咳嗽,辞盈想说自己没事,眼泪就陡然落下。
青年咳嗽着说:“别哭,怎么了。”
辞盈只看着他。
青年咽下口里的血,声音很柔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没事,我为你解决,别哭了好不好?”
到了生命尽头,有些话才能说的这么坦然。
辞盈的眼泪垂直地落下,泪眼模糊,让她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此时甚至连一句“我恨你”都说不出来。
她曲起的手在颤抖,轻声道:“没出什么事。”
只是你快死了。
但辞盈没办法当着谢怀瑾的面说出这一句话。
她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知道我这些日在做什么?”
青年没有撒谎:“是。”
像是怕辞盈误会,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补充:“不难猜,你能选择的路不多。”意思是他没有派人一直监视她。
“朱光的消息也是你让她告诉我的吧。”从知道山洞里面救了她的人是谢怀瑾,辞盈就猜到了。
“不算什么消息。”青年咳嗽着,眼眸都随着轻颤:“是你自己找到的。”
辞盈摇头:“如果没有朱光的提醒,我不会那么快找到。”
谢怀瑾很清浅地笑了一声,温柔地看向辞盈:“会的。”
他说:“会的,辞盈,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自己寻到一条生路。”
他用“生路”来描绘辞盈走来的这一路,辞盈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一一咽了回去。
例如你一早就知晓我的身份,却任由我和宇文舒还有宇文拂反目,是不是你比我更早看见我的未来,身份地位权势在此,利益纠葛比本就淡薄亲情更重,我本就不可能同他们是纯粹的家人?
又例如,那日我将你从宇文府的大牢救出来后,你手腕上痕迹森然却拦着我对宇文舒动手,是否是因为你也在彷徨犹豫?
辞盈见过很多谢怀瑾。
却又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到一些真实。
她身前这个人从来不言说,只让人猜,一层套着一层,好坏都不纯粹。
乘车到这里之前,她甚至心底最深处疑虑过这是不是又是一个陷阱。
她从前疼得狠了,痛得狠了,总是怕自己将这个人想太好。
又很偶尔的偶尔,思虑自己是否将他想太差。
她看着他,说:“可能会吧。”
她其实也没有很在乎了。
昨日夜间的雨没有停,现在屋檐下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
辞盈想着要不要和谢怀瑾说明日她要先回去燕府的事情,就看见青年很轻地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唇齿间流转着一句:“会的。”
说一个字都要咳嗽一句的青年一连回应了辞盈三个“会的”。
辞盈看着修长苍白的手指从她的衣袖间滑落,青年初昏睡过去时眼眸和唇都在颤抖,辞盈这才知道谢怀瑾清醒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只是有意识时能克制着,昏睡过去后就控制不住了。
她看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干干的。
她以为她又会哭。
但房中一日比一日浓郁的药味已经将她眼睛都熏得麻木。
或许,或许吧......
地板上全是青年吐出来的药汁,辞盈的绣鞋上不可避免沾上了一些,烛一进来时看见了,沉默地开始处理,辞盈轻声道:“我来之前,他是不是一直不喝药。”
烛一捏着抹布的手顿了一下,说:“是。”
烛一鲜少话多了一些,看向窗台上的花:“公子总将药倒入花盆中,辞盈小姐来了,于是这盆花得以幸存。”
辞盈又问:“多久了?”
烛一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直到辞盈又问了一遍,烛一才报出了时间。辞盈的记忆往前转,一点一点回忆着,轻声道:“这么久了吗?”
烛一说“是”。
辞盈长呼一口气,看向烛一。
她问:“你们没有试过,把他打晕了给他灌药吗?”
少女语气平静,那一丝薄怒藏在平直的嘴角间,当然不是对烛一的,是对床上昏睡的谢怀瑾的,至于她说的话,也是无稽之谈,烛一这一次回答的很快,说:“不敢。”
辞盈觉得很正常的答案,轻声说了一句“嗯”就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空气却不怎么清新,辞盈鼻腔间还是房间里苦涩的药味,她撑着伞走入雨中,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太医那一句:“看造化。”
造化,辞盈不知道什么叫造化。
她人生中好像总有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从前的小姐,夫人,现在的谢怀瑾,面对这些人的死亡,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辞盈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她看着长廊外的雨,荒芜的院落也随之湿润。
枯草被雨打湿,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辞盈在告诉自己要接受。
无论谢怀瑾生还是死,她都要接受。
人生不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