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那时辞盈觉得,或许,或许她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阳光照在她全身,良久之后,她动了动手指,再然后动了动手,随后是眼睛,在一滴泪淌下来的那一刻,她重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爬起身,继续去编书。
那日去武行看见那么多女护卫之后,她对于以后的生活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士农工商,商属于最末位,但按照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习俗,即便是商,其中的女子同样很少。
但很少,并不是没有。
那日从武行出来之后,辞盈观察着路边,那些支起来的小摊子,贩夫走卒中,酒楼铺子里,其实也有不少人都是女子。
有些女子用厚厚的布将自己裹着,有些女子坦然招呼着来往的人,还有一些女子更为擅长的例如绣坊织坊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她上去买了一些东西,有些老板喜欢同客人聊天,辞盈听着就知晓了很多事情。
例如街上生意最好的豆腐西施其实是个可怜人,才嫁人就守了寡,上有卧病在床的公父,每日买药的银子就能压垮一户人家,下课拎不清的长嘴妇婆母,日日在大街小巷造谣自家媳妇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的事迹,一张嘴刻薄的十里外都能听见臭味。
看着辞盈担忧的目光,老板“哈哈”了两下:“不过也只敢在背后说说,真撕破了脸谁来养着他们,唉......要不说那娘子可怜,当年十四岁的时候就嫁进去了,那么小的年纪,如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大家买豆腐也喜欢去她那里买,不仅是她豆腐好,也因为她可怜,好多日都劝过她改嫁,趁着还有些姿色寻个男人嫁了,但她不肯,说放心不下家里的二老,将二老一起带过去的话哪里会有好人家要她,这些年啊,就耽搁下来了。”
辞盈于是去西施那里买了几块豆腐,水嫩水嫩的,的确手艺好。
她同她交谈了几句,发现事实并不全如适才那老板那里所言。
豆腐西施说同她有缘,送了她一块豆腐不说,还同她话家常,其实说的也是家里的公婆,但听起来很让人舒心,西施脸上含着笑,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
见辞盈听得认真,西施笑着将豆腐递给她:“姑娘拿好,让姑娘见笑了,也是同姑娘有缘,忍不住多聊了一些。”
辞盈道了一声谢,回到府中咬了一口豆腐,将一切都串起来之后,轻声道:“可惜......”
可惜豆腐西施如此聪慧的一人,这些心机和算计,消坨在豆腐里。
如若她是男子,在这个世道下,就不用如此周旋于流言和舆论。
豆腐西施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了,才嫁入门就死了丈夫,旁的人大多要被钉上一个“克夫”的名声,但她没有,卧病在床的公爹和长舌妇爱造谣的婆母本是一道比一道难的险关,但她做的太好了,美丽,孝顺,心善,用人们的同情护住自己。
辞盈将口中的豆腐咽下去,那一日在宣纸上她只写了一个字——“需”。
达官贵人们后院的夫人和小姐需要女护卫,于是武行里面有了很多女护卫。
卧病在床的公爹和爱嚼舌根的婆母需要豆腐西施的供养,所以豆腐西施能拖着不好的名声转危为安。
其他的也是如此......
是因为需,因为这个“需”的背后有了可以攫取的利益,所以女子可以为护卫,为商,宫中府中的嬷嬷也是这个道理,虽然没有确切的官职,但是拥有一部分权利,再往大了言,一府的主母,乃至于宫中的皇后、太后也是这个道理。
辞盈想,那为什么没有女子可以为士的道理。
是可以有的。
辞盈总是想起幼年时秀才惋惜看她的眼神,也总想起澧山书院的时候夫子拿着她作的文章长长叹息的样子。
辞盈总以为自己忘了,但没有,一直没有。
她从长安逃到江南,茫然地思索着未来的时候,这些场景就一次次地跳出来。
偶尔也会有谢然当初在信中对她说的那一句:“我无数次暗中责怪于我女子的身份,想自己若是一个男子会不会也如阿弟一般,三岁成文五岁成诗,闻名岭南各地佳话不断,日后能参加科举成为朝中官员实现抱负,留名青史,不怪我,这天下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
甚至现在——
她躺在阳光里,想起桌上写了一部分的手稿。
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如谢然所言,这世道如此。
世道错了,她暂时无法改变这世道,那就换一条路。
这个世道因“需”才让女子有展现自身才华及能力的机会,大多数地方又没有“需”,那就创造“需”。
辞盈的手缓慢地爬动起来,起身回到书案前,俯身继续编写起来。
这之后的一月一直如此。
她偶尔还是会想到谢怀瑾,她也不怪自己,她会想到很多很多人,想到小姐,想到茹贞,想到小碗,想到泠月和泠霜,她偶尔也会想到以前的辞盈。
朱光偶尔会来寻她一起出去玩,她收拾好手稿之后,就会同她一起出去。
江南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水,小船一只就是一方画境。
有朱光在,偏僻一些的地方辞盈也敢去。
八月中旬的一日去,朱光问辞盈:“我过两日要走了,日后可能没办法陪在你身边了,辞盈,你要保重。”
辞盈一怔,轻声道:“是巡抚大人付的酬金到期了吗,我继续付可以吗?”
朱光,也就是烛三一时无言,她看着一脸真诚的辞盈,只从这几个月的相处之中,就能感觉出来辞盈是一个很心软的人。
烛三实在不明白公子如何能将人得罪得那么狠,而且......
烛三不去想那日公子同她说的话,看着辞盈摇头:“同酬金无关,武行一批货物出了些事情,我得去看看,”
辞盈没有挽留,但剩下的半天的确也开心不起来了。
烛三逗着她笑,辞盈也笑笑,最后她拥抱住烛三,她轻声对烛三说“谢谢”。
烛三手指跳动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武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就会回来的,辞盈的酬金留着,嗯......不过等我继承武行了也可以不收辞盈钱了。”
辞盈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将即将分别的悲伤眨出去,笑着说:“朱光好厉害。”
两个人笑作一团,躺在船上,云悠悠地飘着,像她们的人生。
:=
......
那日之后,辞盈没有再见过谢怀瑾。
她思虑着谢怀瑾已经回长安了,寻到巡抚大人,询问能否同他做一笔买卖。
巡抚早知辞盈身份并不简单,听见辞盈的话也不意外,巡抚没有平日在孩子面前的冷然,言语之间带着三分尊重:“谈不上什么买卖不买卖,夫子只管说,如若我能办到一定为夫子办好,办不到即便夫子给再多东西我也没有办法。”
辞盈嗓子哑了一下,轻声道:“我想请大人为我寻一个人的消息。”
巡抚大人:“何人,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辞盈轻声道:“她叫茹贞,以前是长安谢府的婢女,后来嫁给漠北王的世子为妻,我想让您替我探询一下她的情况。”
巡抚摸了摸胡子:“好,夫子莫忧心,得了消息我自会派人去寻夫子。”
辞盈俯身行礼:“多谢。”
消息很快到了辞盈的耳中,不过不是茹贞的,是宇文拂的。
巡抚大人蹙眉同她说:“宇文拂回去漠北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其妻子是否同他一起回去没有人知道。世子府的下人已经散去大半,只剩几个年老的管家嬷嬷,询问事情时说不知道世子夫人的事情。”
......
辞盈又做了梦,她梦见了小时候的她、小姐和茹贞。
茹贞很喜欢荡秋千,偶尔她会站在秋千上,风将她的笑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辞盈从梦中惊醒,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走到案几前想要写字的时候却发现握着毛笔的手在发抖。
自由是什么呢?
辞盈觉得自己现在走的每一步,脚印里面都是茹贞的血。
她有几日睡不好,李生是个病秧子,时病时不病的,所以教导王初于功课的大部分事情都落在了辞盈头上。
王初于比从前奋进了不少,辞盈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有学问和会做夫子的确是有差距的,辞盈要下很多功夫才能准备好一切。
白日教王初于功课,晚上编书,她想着日后的事情,脑子里又留着茹贞的回忆,一宿宿的睡不着,隔日撑着去给王初于上课,循环往复,一番番下来,终于是病了。
病了她也没有停下来,王初于那边暂时拜托了身体好了一些的李生,自己就窝在房中,日以夜继地编书。
或许......
她也没有那么崇高,起码没有那么纯粹。
她耗着自己的身体,气力,心血,也只是想证明这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自由并没有错。
或许......
她真的做出一些什么来,那些根植于她心里的无力就能淡一些。
又或许......
她始终没有忘记那日青年看她的眼神和那一句:“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又一次见到谢怀瑾时,辞盈起初以为是梦。
谢怀瑾早已回了长安,她在江南,能让她们两人相见的地方定然只有梦境。
但这个念头刚一出,辞盈就蹙起眉,她将眼神盯着“相见”两个字上,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换什么词。
青年还是穿着和之前一样的雪衣,看上去矜贵又清冷。
即便在梦中,辞盈也不愿意同他靠得这么近,她后退一些,撞在身后的软枕上,柔软的触感让她抬起眼,但没有完全抬起来。
不是梦。
不是梦......
少女眼睛颤动了一下,面对青年抚上来的手,她下意识一把将那只玉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挥开。
清脆的一声响后,她的手腕转身被握住,青年冷着一双眉眼:“姜辞盈!”
辞盈用被子裹住自己,那日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滚过,但她生病了有些虚弱,情绪都挺不起来,惧怕那些也少了很多,她甩开青年冰凉的手,掀开被子,想要将人推出去。
但推不动。
辞盈继续推。
还是推不动。
辞盈不推了,想要自己走出去。
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一时间不知道是谁的心跳,辞盈垂下眼,不知道谢怀瑾要做什么,总不可能是失忆了,她没记错的话她们现在好像不是可以拥抱的关系。
后知后觉的厌恶取代疑惑,辞盈推开谢怀瑾的手。
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