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她觉得谢怀瑾是故意的。
她不太开心,其实一直也不开心,生辰之后就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了。那时小碗她们一起回府看她,她是开心的,后面就有了谢怀瑾将李生剥干净送她房间的事情,然后一切就开始崩坏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可收拾。
辞盈不知道他们还能走向何方。
像这大海上的浮木一样,生不由人,死不由人。
风吹浪打,石块暗礁,辞盈踮脚望着冰森的湖面,眼眸也随着湖水一点一点轻晃。她看向最东边,那里是谢怀瑾的房间,这几日她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听朱光说她也就遇见过一次。
“脸色惨白,像鬼一样。”辞盈脑海中浮现朱光的声音,她不知道谢怀瑾是不是病又发了还是根本就没好。辞盈将那些念头都甩出脑袋,回去的之后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咳嗽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船舱最东侧的房间里。
谢怀瑾用帕子掩住唇,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吐的脸色发昏,病症甚至有复发的迹象,墨愉一早准备的克制晕船的东西完整地放在一边,青年甚至没有拆开。
苍白病弱的青年半垂着眸,无声将帕子丢入火盆中。
他坐在轮椅上,轮椅滚动的声音在深夜很清晰,房间里面一直点着灯,青年滚着轮椅到了书桌前,望向书桌上摊开的那一本辞盈写的诗文。
他垂下眸,很轻很淡。
回到长安之后,辞盈听见的第一个消息是苏雪柔早产了,诞下了两个婴儿,只可惜因为双胞又早产,妹妹夭折了,辞盈听见楞了一瞬,问婢女:“苏皇后如何了?”
婢女迟疑了一下:“应该尚好,宫内没有传出什么消息。”
辞盈听着婢女继续道:“男婴一出生就被册封了太子,等到满月的时候就会举办典礼,消息传来的时候夫人和公子要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泠霜姑娘让奴吩咐下面的人准备了几身合适的衣裳,待夫人回来挑选。”
辞盈挑选了衣裳后,有些恍然。
物是人非用在这里并不算合适,但她莫名就想到了这个词。
在她见到凤座上的苏雪柔后,这个词又浮现在她脑海中。
生产完后,即便已经尽力装扮,但再繁重的妆容也遮不住苏雪柔从骨子里散发的虚弱,像是生产已经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如今不过是身体里的骨头在撑着肉,只剩下眼神里一点阴郁。
辞盈看了一眼就回头,见到谢怀瑾看着苏雪柔。
谢怀瑾唇角平直,明明是册封太子的大典却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清冷孤傲,没有一丝人气,恍若山间雪。
苏雪柔似乎也在向他们这边看,却不知为什么眼神又跳到了她们身后,辞盈往身后看,却只看见来往的婢女。
苏雪柔收回眼神,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皇帝不耐烦地侧过身,辞盈眼眸复杂地看着,心中甚至在想,是不是天底下的夫妻尽是如此,为了利益结合在一起,貌合神离,苏雪柔刚刚为皇帝诞下两个孩子甚至夭折了一个,当着满朝大臣夫人的面,皇帝的不耐烦甚至摆在脸上。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辞盈注意到谢怀瑾出去了。
再过一会,苏雪柔也出去了。
她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跟了上去。
一处废弃的宫殿里,苏雪柔摆手挥退了搀扶的婢女,直直向着谢怀瑾跪了下去。
一身雪衣的青年眼眸中毫无波澜,只轻声唤了苏雪柔的名字。
“苏雪柔。”
地上的人瑟瑟发抖,那双眼睛愈发混乱,她身上穿着同皇帝一样明黄的官服,但整个人却像被华服裹住的已然枯萎的花。
从皮肉到灵魂,都被吸食了干净。
“殊荷,你帮帮我,最后一次。”
苏雪柔甚至跪下去磕头,明明浑身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将地板都磕响了:“殊荷,看在鱼花的面子上,你再帮帮我,最后一次,他要将我的孩子送给梁妃养,怎么可以呢......我是皇后,我的孩子是太子,他们不能这样。”
辞盈站在柱子后面,看着苏雪柔发疯。
她跪着上前抓住谢怀瑾的衣角,将那一片雪衣揉的发皱:“他们不能这样,苏家也倒戈了,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明明答应、答应过我,殊荷,你再帮帮我,我知道,只要你一句话,那些人就不敢这么对我了,就像上次一样。”
苏雪柔祈盼的目光看着谢怀瑾。
但无论她怎么说,青年眼中始终冰冷一片。
苏雪柔哀求着,良久之后,上方传来青年淡淡的一句:“你上次已经拿和谢清予的生生世世交换了,苏皇后,你还剩什么?”
“谢清予”三个字将苏雪柔钉在原地,她抱着头捂住耳朵,茫然地望向黑暗中。
谢怀瑾淡淡看着,平静道:“苏雪柔,你还记得他叫谢清予吗?”
苏雪柔痛苦大叫起来,但最后还是哀求:“看在他的份上,你再帮我一次吧,殊荷,殊荷,求你......”
见谢怀瑾不为所动,苏雪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咬着牙说:“你别逼我,你知道我手上有你的把柄,谢怀瑾,如若你不帮我,我就把你是个疯子的事情抖漏出去,还有那件事,你知道的,你也不想......”
谢怀瑾抬起眸,看着苏雪柔。
苏雪柔脸色顷刻变好:“你帮帮我,我发誓,我这辈子不会将那件事情说出去,你知道,若是辞盈知道......”
“苏雪柔。”空荡的宫殿落下这三个字。
苏雪柔嘴唇闭了起来,被谢怀瑾一个眼神威慑住了,却又忍不住在恐惧中疯狂:“你抬手就能帮我的事情为什么不做,谢怀瑾,你帮帮我。”
“苏雪柔,你还看不清吗?”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苏雪柔崩溃地望向谢怀瑾,看见青年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语气淡薄:“你做不到。”
苏雪柔身体僵硬住。
谢怀瑾一双眸漂亮而冰冷,落下判词:“你永远也做不到。”
苏雪柔彻底疯了,她将头上的钗环丢过去,谢怀瑾没有躲,有一根直直划过了青年的脸,落下一道血痕。
苏雪柔见了血变得更疯狂:“我没错,我有什么错,我想要权势想走到最高处有什么错,是你们错了,你错了,谢清予错了,你凭什么不给我谢夫人的位置却宁愿给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婢女,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
“谢清予也是,他以为他很伟大是吗,爱我就为我去争啊,一边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边又阻止我说我错了让我不要一错再错是什么,如果我生下来如你一般有权有势,如果我是个男子的话,我需要做这些吗?”
“他们偷拿我的诗文去给庶兄,拿出我想的点子献计上去,让庶兄扬名长安你们明明也都知道,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你,为什么,谢怀瑾,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我要是生下来就是你就好了,我用了这么多年才想清楚,我根本不喜欢你,谁会喜欢你这样一个疯子,我就是嫉妒你,想要拥有你的一切。”
谢怀瑾平静地等她说完,轻声道。
“嗯,我是疯子,那谢清予做错了什么。”
苏雪柔整个人卡住,辞盈眸色复杂地在柱子后听一身雪白的青年道。
“十六岁那年,你给我下药,事情败露你怕担责去寻了谢清予,他喝下你递过的茶水同你‘荒唐’一晚,隔日你哭着说自己清白,谢清予愧疚同你说上门提亲你哭着说不行,但你又哭着说如若事情传到了苏家耳中苏家会逼死你,为了你的清誉,谢清予出家做了和尚,嗯,然后他死了。”
苏雪柔手指都僵硬住,她眼眸颤抖地望向谢怀瑾。
谢怀瑾继续说着:“有趣的是,宫中记载侍寝的册子上,写苏皇后侍寝第一日落了红,苏雪柔,将自己说的那么清白作什么,你是觉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谢清予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苏雪柔不愿去深究这句话。
但谢怀瑾如何会给她这样的机会,温和笑着,眼中却一丝情绪都没有:“你不会真觉得谢清予连自己有没有和人上|床都不知道吧。”
记忆中,这是辞盈第一次听见谢怀瑾说如此粗俗的话。
苏雪柔咽了一口气,很快又昂起脖子:“知道又怎么了,他心甘情愿的,他要是真的爱我当年我让他去给你下药的时候他就不该拦着我,我都选他了他却要选你,他给你下药凭借你对他的信任你如何能活,他的爱太廉价了,帮不了我什么。”
谢怀瑾眸色淡了下来,他望向苏雪柔,淡声问:“这些年我只不明白一件事情,你为什么逼他出家?”
苏雪柔破罐子破摔,笑着道:“哈哈哈哈那当然是因为我想嫁给你,但他喜欢我啊,你如此看中他,我靠着和他的关系才能和你说上两句话,才有了长安城中那些所谓的‘两小无猜’、‘金童玉女’、“天作姻缘。”
苏雪柔讽刺地将这些词一个一个吐出,像在吐出心尖血。
“他喜欢我,你就不会把谢夫人的位置给我,谢清予他挡路了,他不该......不该喜欢我,我们做朋友不是很好吗,喜欢我干嘛。”苏雪柔说着说着哭起来,记忆仿佛回到年少,那个名叫谢清予的少年永远跟在她身后,她回身时就对她温和一笑。
不同于谢怀瑾流于表面的温和,谢清予是一个真正温和到骨子里的人。
苏雪柔感觉自己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她趴在地上,同灰尘化作一体,眼眸却还是望着谢怀瑾。
她不爱他,不喜欢,但她嫉妒他。
嫉妒到她的骨头里只剩下最后一分力气,也要将眼睛看向他,宫殿内安静良久后,苏雪柔突然低低笑起来,她怨恨地说:“没关系,谢怀瑾,总有一日你会从那高高在上的云巅落下来,我每一年生辰都许了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高高在上的审判我,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苏雪柔闭上的眼睛中,只有谢怀瑾雪白的衣角。
她一生好像就要这样结束了,却又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她还什么都没有安排,如若她就这么死了,这吃人的深宫会将她的孩子啃食得骨头都不剩。
她撑着从地上起来,外面跑进来的婢女惊慌失措地喊:“娘娘、娘娘。”
苏雪柔想,如若她的贴身婢女阿和还在,应当是会唤她小姐的,但阿和不见了,和谢清予一样不见了,她怀孕的时候,阿和被她送上了皇帝的床,不凑巧,皇帝还给她的只有阿和的尸体,送过来的时候,阿和手脚都断了,她的阿和。
苏雪柔被婢女扶起来,一步步走向外面。
路过一处柱子时,苏雪柔止住脚步,示意婢女蹲下身。
“向左,再向左,嗯,拿起来给我。”
婢女恭敬递上来,苏雪柔手指揉捏着一颗珠子,很轻地笑了一声,她说了,她不会让谢怀瑾好过的。
宇文舒的人杀不死谢怀瑾,那就她来。
......
回去的路上,辞盈有些沉默。
朱光轻声问马夫:“公子呢?”
马夫道:“没有同夫人一起回来。”
一直到了院子中,辞盈都忘不了苏雪柔癫狂的模样,她心情复杂。
她问朱光:“苏小姐从前有一庶兄?”
朱光点头:“嗯,后来死了,死之前的名声还挺好的,才学斐然,济世救民,不过英年早逝。”
“怎么突然问起苏雪柔了?”朱光想到什么,叹息了一声,闷声道:“她从前......总之,辞盈,算了。”
辞盈也没有追问,只是望着空中的月亮。
似乎到了十五,变得特别圆。
圆乎乎的,里面似乎真的有一颗桂树,有传说中的天娥和通体雪白的兔子。她站起身,独身一人回到屋中。
......
马车行驶在山间。
墨愉在一间寺庙面前停下,轻声对着里面的人道:“公子,到了。”
里面传来青年很轻的一声“嗯”。
良久之后,山间的寺庙敲了第一声钟,墨愉听见谢怀瑾说:“走吧。”
清晨,没有太阳,山间都是大雾。
马车行驶的声音在山间响起,一声,一声,寺庙敲钟的声音愈来愈远,马车内的青年半垂着眸,提笔之时不小心落下了“辞盈”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