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
空气稀薄的万里高空之上,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机舱的含氧量仍略低于地面,郑淮明陷在座椅中昏昏沉沉,拒绝了所有餐食。
空姐询问他是否需要常用药或帮助。
他竭力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五分钟后,空姐拿来一条毯子。这一次,他接受了。
浑身确实冷得厉害,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颤栗……他半阖着双眼,放任自己被卷入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漩涡,却始终逃不开一轮轮回忆的折磨。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
再次醒来时,是空姐提醒他飞机即将降落,请调整座椅高度。
郑淮明歉意地起身,去拉动手柄。
眼前一阵阵眩晕,手心是滚烫的,像抽了骨头一样发麻。他扳了两次,竟都没有拉动,第三次椅背才“嘎吱”一声回弹。
椅背撞在背上,力度不大,却如同整个胸腔都被震碎,让他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郑淮明知道自己在发高烧,下飞机后,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医院宿舍,掰出两粒退烧药吃下,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几天不进滴水的胃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他一夜吐了三回,最后连弯曲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伏在床边干呕。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他却挺拔整洁地站在了诊室门口。
——好像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郑淮明重新回到岗位,再正常不过地值班、写病历、观摩手术、熬夜练习,一周后的小考仍是同期中的第一名。
无论是哭喊打滚的小孩,还是一夜按十几次呼叫铃的病人、扬言要投诉到上级的家属,他都耐心、细致,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
哪怕被无理取闹的家属扯着白大褂推搡踉跄,连同事都看不下去要上去理论,郑淮明依旧能慢条斯理地整理歪斜的衣领,挂上温和的笑容继续劝导。
可没有人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已经从心脏烂到了肺腑,朝四肢蔓延开来。
那只汉堡,明明她吃得那样津津有味。
可自从那天起,他就难以再吃下什么东西……
胃是情绪器官,他能竭力维持住表面的完美外壳,却没法阻止痛苦与无力将身体一点、一点腐蚀殆尽。
但凡是带一点油星的食物都吐得一干二净,哪怕闻到就会反胃,唯独能咽下一点干面包和饼干。
不到三周,郑淮明就削瘦得明显,连宽大的白大褂都遮掩不住。
中午下了门诊,见他顶着一张比纸都白的脸色,将撕开的切片面包放进嘴里,周思衡彻底坐不住了,上前抢了下来。
“今天午休不是长吗,去食堂吃吧!”
郑淮明从法国回来以后,情绪明显不对劲,周思衡知道他心思深,连一个字都不敢问。
“早上吃得晚,我不饿,你们去吧。”
“你骗谁呢,我听老李说了,你们早上不到七点就去观摩心脏搭桥了!”周思衡强拉着他,“走吧,金晓秋刚准了我二百块钱,今天我请客,你随便吃,别跟我客气!”
这时,其他同事也推开门来喊他们吃饭。
郑淮明知道他担心自己,不想拂了兄弟的好意,勉强笑了笑起身。
此时正是饭点,但医院里每天能按时吃饭的医护少之又少,偌大的食堂里人还不算太多。
几个人围坐一张长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郑淮明面前的餐盘里,装了三小份清淡的家常菜:白切鸡,青椒土豆丝,和一份炒青菜。
他不愿被同事们发现异常,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一口、一口艰难地强迫自己咽下去。
突然,话题不知怎么的,扯到了他身上。
“昨天夏主任女儿送来的那个红丝绒蛋糕,也太好吃了,我回去在网上一搜,可老贵了!”同事远远越过桌子朝这边道,“哎,老郑,你真不考虑一下吗?我们谁看不出来,人家天天往咱这里跑,就是冲着你来的啊……”
周思衡心一紧,连忙抢声道:
“哎哎哎,人家说不定是暗恋我呢?红丝绒给我分了两块!”
“得了吧你,趁晓秋不在就嘴贫,看她等会来收拾你。”大家笑,“那蛋糕是切坏了才给你的!”
突然,一旁三号窗口的师傅吆喝道:“上新菜了,糖醋小排、清蒸鲈鱼、地三鲜、桂花糖藕!”
有两个同事端盘去加了热气腾腾的糖醋小排。
周思衡也去了,回来时,除了份排骨,餐盘里还有一份单独小盒装的桂花糖藕。
“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你多吃点,吃不完拿回去吃!”
郑淮明愣住了,目光落在那裹了蜂蜜的糖藕上。
他生涩道:“谢谢……”
身旁同事打趣:“老周,你是不是偏心,我怎么没有啊?”
“就是,人家也要!”
周思衡笑着回击:“你还好意思吃吗?昨天不是说这个月刚胖了三两半?!”
郑淮明脸上挂着一丝空洞的微笑,执着的筷子指尖用力到发白,久久没有动。
聊天、笑闹的声音就在耳边,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爱吃桂花糖藕的人,不是他。
她喜好甜食,每逢夏季,大学食堂推出时令菜,最爱的就是这道桂花糖藕。
可那一份有七八片,她吃多了又嫌腻,便时常纠结要不要买。
于是,他骗她自己爱吃,每次都会拿上一份,待她吃够,再将剩下的解决。
久而久之,在所有人眼中,喜欢桂花糖藕的人成了他……
-
深夜,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已是凌晨两点,那盒打包的桂花糖藕仍搁在桌上。
他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伸手将透明的塑料盒打开。
蜂蜜的甜味扑面而来,那小小的盒子里,盛着一小段塞着糯米的饱满藕节,被均匀地切成薄薄六片。桂花碎如星子点缀,蜂蜜酱晶莹透亮,沁润每一粒米。
和记忆里是一个模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和同事们一起吃的午饭早就吐干净,十几个小时未进食的胃空荡荡的,被胃酸腐蚀得有些不适。
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窗帘没有拉,映着对面急诊大楼彻夜明亮的灯光。
郑淮明找出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藕片浸泡太久,已经绵了,软软的糯米裹满蜂蜜。
是甜的……
这些日子食不知味,这一刻,他竟久违地尝出了甜的滋味。
记忆里,是她撒娇的笑容:
“最后一块你吃!好吧……那你吃一口嘛……”
“甜不甜?我说的吧,就要拿蜂蜜最多的一份!”
郑淮明低垂着头,鸦羽般的眼睫轻颤,几乎拿不住筷子。
一片接着一片,这种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亲密无间,品到了那一丝甜。
冰凉的糯米顺着食管划进胃里,沉甸甸地往下坠。
频繁呕吐、厌食,脆弱的器官已经很难接受这样沉重的食物。可他不愿停下,断断续续地慢慢吞咽着,将所有桂花糖藕都吃了下去。
咽下最后一口,郑淮明几乎难以支撑,整个人伏在办公室上发抖。
胃里又胀又疼,向上顶着心脏,杂乱的跳动声快从嘴里冲出来……
他试图轻揉,可指尖刚一触上那团凸起,就疼得几近窒息。
再也不敢去触碰,只能生生挺着。他将额头埋进臂弯,清晰地感受到那疼痛在肆虐,甚至生出一股无端的留恋。
那是她留下的痕迹……
剧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郑淮明脊背猛地弓下去,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
唯一的念想,他不甘就这样吐掉……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难受到目光涣散,另一只手抵住胸口,无力地按揉着。
但身体却不愿遂他的意,胃在本能地反抗着、抽动着,想将无法消化的食物挤出去。
不要……
不行……
冷汗顺着脸侧流下来,郑淮明抵着桌面太过用力,电脑椅的滑轮往后滚去——整个人瞬间失了支撑,重重地摔向地板。
疼。
砸在冷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仿佛刹那移位,昏天黑地,失去了呼吸的力气。
这一刻,他疼得恨不得死去。
剩着一点蜂蜜的塑料盒也被打翻在地,粘稠的桂花蜜流淌出来。
时间已经成为了虚无,或许是几分钟,又或许是几个小时……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平静,那高大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只余下忽深忽浅的喘息。
-
发现方宜的照片,是在一个晴朗的初夏午后。
郑淮明照例转发院里的宣传图到朋友圈,下拉更新时,里奥出去旅游的九宫格分享出现在眼前。
粗略扫过,是些大同小异的城市景色。
然而,最末一张多人自拍,莫名地抓住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