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摸到那剧烈跳动的器官,方宜强忍住眼泪,一手轻柔地顺时针打圈,一手紧紧握住他潮湿的手掌。
胃里每一次痉挛,他手指都本能地收紧,一下、又一下,方宜的心也随着他每一次用力轻颤。
慢慢的,不知是她的按揉起了作用,还是已经疼得虚脱昏沉,郑淮明逐渐松下了力气,闭眼仰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
终于熬到降落,这几乎是方宜坐过最漫长的一次行程。客舱椅背需要调直,系上安全带,耳畔中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轻微的失重和倾斜都被闷痛无限放大,郑淮明微微皱起了眉头。
方宜抚上他的侧脸,向自己肩膀揽去:“你靠着我吧,会舒服一点。”
这样无疑会好受些,可郑淮明只是倚靠了片刻,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还是逞强地直起了腰身:“快到了,没事……”
每一次病痛,方宜听到郑淮明口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哪怕疼得再厉害,只要不是难受到无法伪装,他永远都不会向自己表露半分。
可相爱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彼此吗?但不知是否是太敏感,她总感到与郑淮明之间有一层薄薄的、摸不到的东西……
随着飞机彻底落地,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在方宜心头一闪而过。
深夜,出租车缓缓驶入金悦华庭。电梯停在二十一层,打开了密码锁,连灯都来不及开,方宜半扶半架将郑淮明弄进卧室,去厨房手忙脚乱地找药、烧热水。
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板药,都没有包装盒,方宜看不懂,只能都拿了跑进卧室:“你现在应该吃哪种?是不是……”
话到一半哽在喉头,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的灯光斜斜照进一角。冰凉的木地板上,郑淮明高大的身子蜷缩着靠在床尾,一向整洁板正的衬衣早已皱乱得不成样子。他目光幽深,仿佛有一头困兽在牢笼里挣扎翻滚。
方宜再顾不上药和水,想将他扶起来:“地上太冷了,你会更疼的……”
然而,郑淮明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借力将方宜带倒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
厨房遥遥传来热水沸腾的声音——男人紧实的双臂将人牢牢禁锢住,不余一点空隙,愈发收紧。
“方宜。”郑淮明埋头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反复确认她的存在。
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中,方宜半跪在地上,一声声耐心地应着,抬手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
郑淮明无形中力气太大,肩胛骨传来阵阵刺痛,她胸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少,只能小口地吸入氧气,却迟迟不忍挣脱。
她好像通过这种方式,真的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不堪言。
黑暗中,方宜忍不住哽咽:“郑淮明,我在,我一直都在……”
-
第二天清晨,方宜从床上醒来。清爽的晨光中,身侧的床铺整洁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微怔,下床推开房门,客厅餐桌上摆着几样她爱吃的早餐,却不见郑淮明的身影。
上前摸了一下,盛皮蛋瘦肉粥的碗早冷透了。
方宜晃了晃神,回卧室找到手机,微信里留有一条郑淮明的信息:别担心,临时有手术。早饭热一热再吃。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可他们接近凌晨两点才落地北(BoKe)川机场。
偌大的客厅里,冷空调嗡嗡地运作着,落地窗外视野开阔,是北川市忙碌的清晨。明媚的光线照进这个由黑白灰组成的家,却无法添上半分烟火气。
方宜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久久才抬步走向厨房,将早饭一一温热。一边等着微波炉运作,她一边打通了沈望的电话,沟通接下来几天的拍摄计划和工作调整。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所有的悲欢离合也已丢弃在昨日。
郑淮明下了手术,傍晚才回到家。他身上是干净板正的新衬衣,身姿挺拔、神色如常,进门手提一袋新鲜蔬菜和零食,温和地笑了笑:“有几样你以前爱吃的零食没找到,就买了些别的。”
方宜盘腿正坐在沙发上剪辑样片,刚想说些什么,他已经转身进了厨房,紧接着传来冰箱开合、水龙头打开洗菜的声音。
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恋人下班回家做饭。
可明明不是的。
方宜又在北川待了两天,期间郑淮明再也没有提过郑国廷去世的事,以至于她也找不到契机开口询问。
他正常地上班、下班,晚上不值班时甚至会陪方宜看一会儿电视。但方宜知道,郑淮明平时应该是不看电视的,他连如何换到网络频道都要研究说明书。
电视屏幕上,色彩跃动着。男人的侧脸笼在暖白的灯光下,眼睫微垂,轻推一下眼镜,仔细阅读着薄薄的说明书,神情认真、专注。
末了,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网络频道要联网,家里没有装无线网络……”
听到这个回答,方宜愣了一下,她想不到这个年代谁家会没有网络。
“那你在家怎么用电脑?”
“电脑在办公室。”
方宜回想了一瞬,卧室的书桌上确实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一盏台灯。宽敞的书桌空置着,只有几本医学相关的书籍。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直播频道。
综艺里几个明星在玩娱乐游戏,笑闹声不断。方宜盯着看了一会儿,那些台词和画面都只从眼前划过,许久连简单的规则都没有看懂。
余光里,郑淮明靠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画面。
夏夜明亮的客厅,确定心意的恋人,工作日晚饭后的闲暇,靠在一起的拖鞋。明明应当是非常温馨甜蜜的片刻,方宜却无法沉浸其中。
郑国廷的告别仪式就在明天清晨,可郑淮明这几天太过平静了,没有哪怕一丝悲伤,仿佛那夜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难道是因为父子二人多年未联络,亲情早已淡薄吗?
她想说服自己,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
第五十二章 绝境
贵山,午后山里尤其炎热潮湿,稍微一动就一头汗。
好在室内开着冷空调,徐徐的凉风吹散闷滞。一上午的劳累,沈望他们七七八八地躺在房间里睡着了,只有方宜曲着腿,坐在角落里拿电脑看素材。
窗外阳光明媚、绿荫朗朗。
这几天,郑淮明去南大学术交流了,经常传来校园和实验室的照片。他似乎很忙,白天经常只有午休的时间能和方宜聊一会儿天。
所以方宜中午再困也不愿睡,对话框里短短几行字,比咖啡都好使得多。
最后一条信息停在二十分钟前,郑淮明说他要去开会了。
上百条素材躺在文件夹里,夏老伯细致的点蓝、烧蓝,各个机位都有。方宜一条条点开,选取合适的内容做标记。
正看得专注,手肘被人轻拉一下。
谢佩佩缩在她身边,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方宜习惯性地抬腕看表,可表盘上的指针依旧停在五点。前两天,她不小心把表盘磕了一下,当时就不走针了。
贵山镇上没有合适的修表店,她也没时间去市里。
她只好看了一眼屏幕下方,轻声说:“一点半,还有一会儿呢。”
谢佩佩睁眼应了一声,打个哈欠:“我先去洗把脸……”
忽然,卧房门被打开一个小缝。夏昭探进头来,发现她没有午睡,放低声音道:“有你的快递。”
方宜疑惑,自己没有买任何东西。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廊上热浪滚滚,蝉鸣涌入耳畔。
“我今天去镇里,看到有你的名字,就一起拿回来了。”夏昭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纸盒。
贵山运输不便,快递都是先到市里,一层层送下来,每家每户再去镇上拿。
撕去外壳,手中余下一只精美大气的浅粉首饰盒。看到这个包装,方宜的心不自觉快跳了两下。
轻轻打开盒盖,柔软的白丝绸间,静静躺着一只典雅的女士手表。
银白表盘精致小巧,镶嵌有几颗浅粉的钻石,金属表带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只表实在是太漂亮了,方宜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谢佩佩惊叹了一声:“方方姐,这表很贵吧,我之前还听法国的同学说过呢。”
方宜平时不太关注手表、时尚这些,可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和郑淮明常戴的那块表是同一个品牌。
她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自己的表还没去修。
盛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碎影。只见女孩没有说话,眼里却亮晶晶的,满心的惊喜快要溢出来。
夏昭只一眼,就明白了这块表的来源。他笑了笑,往后退半步。
方宜将表戴在手腕上,来回欣赏,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又拍下照片发过去,意料之中的,郑淮明没有立即回信,可她心里的欢欣久久压抑不住。
其实,她的手机里躺着一张去南大的机票。
这周末,如果所有素材按期送审,预计可以短暂休息几天。方宜本想等彻底定下日期再告诉郑淮明,但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
伴着夕阳,飞机缓缓降落南市机场。
方宜顾不上休息,拖着行李箱直接打车到了南大校门口。
望着百年历史、恢弘大气的校门,正是下课时间,来往学生不断、谈笑风生。这样年轻的气息也感染了方宜,不自觉心头雀跃。
半个多月未见,想念已经暖融融地盈满心头。她特意在飞机上化了一个淡妆,脱下在山里灰扑扑的工作衫,换上干净漂亮的白裙子,只等扑进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方宜找了好几个角度,拍下一张自己和南大校门的合影,精心挑选一张,发给了郑淮明。
照片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好久都没有回复。
她知道他忙,不急这几分钟。
想到很快就要见面,方宜脸上不禁挂上笑意,拿手机翻起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指尖在屏幕上不断下滑,将一家家店铺收藏——想必郑淮明没有时间研究这些,这几天她想带他吃遍附近的美食。
可直到日落西山,对面依旧没有回应。
眼见夜色越来越浓,方宜等得有些疲倦,手机也快要没电关机了。
如果是学术交流,应该在医学院有认识的人吧?
南大历史悠久、校园广阔,夜色中,古朴的层层建筑隐在茂盛树木里,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
方宜拖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一路往里寻着,轮子硌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持续的噪声。
晚间校园里四处是学生,年轻的女孩三三两两笑闹,远处篮球场传来意气风发的欢呼,还有牵着手散步的情侣……
方宜瞧着,不自觉想到她和郑淮明大学时的模样,也是如此青涩、甜蜜。一个个夜晚散步聊天,一走两三个小时也不嫌累,每晚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
或许,今晚她也能牵着他的手,再一次走在校园的小路上……
脸颊发热,方宜害羞地连忙止住思绪,自己怎么还和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
可她迈出的脚步都轻盈几分,箱子也不觉得沉了。
足足十几分钟后,她才找到医学院的大楼。院门雅致、朱颜碧瓦,走进去便是一个明亮的大厅,由于已是七点多,学生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