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谁说我没见过?”梅池春扬眉。
他见过?
秀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惊失色地对珑玲道:
“我听说书先生说,太子姬弃那都是快三百年前的人了,原来他才是老登!披着一副少年皮囊,结果是老牛吃嫩草啊珑玲姐!”
珑玲被秀秀抓着胳膊摇晃,梅池春脸色一僵,将她从珑玲身旁拎走。
“三百年前就代表三百岁吗?乡下丫头没见识。”
“我没见识,你术数还算得不好呢!”
对上珑玲好奇视线,梅池春没好气道:
“别听她胡说八道,我哪儿有三百岁?三百岁都成我老师那样的老头了!”
见他如此在意年龄,还刻意反复强调,珑玲抿唇轻笑。
“说不定我也有三百岁呀,你想,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谁知道我之前活了多少岁?或许也是个老太太了,你是三百岁的老头,我是不知道几百岁的老太太,照样般配。”
梅池春愣了好一会儿。
……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把这么可怜的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是老太太我也喜欢——但我真没三百岁。”
梅池春望着远处树影:
“作为太子姬弃,我活到十岁,便见齐国射鹿,九州战火四起,我虽助我父亲平定了齐国叛军,但也知周王室大势已去,果然不久后洛邑宫变,我父亲带着我逃出王宫,他昏庸了一辈子,最后倒有了几分骨气,不肯渡过洛水苟活,于是,便带着我和九州鼎一同投水自戕。”
珑玲望着他沉静的侧脸,安静地听他回忆旧事。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九州鼎的神力救了我一命,老师说,九州鼎与我融为一体,不过在我看来,应该是它寄生在我身上,否则我怎么会因此而沉睡了一百多年?”
少年回眸看着她,盈盈一笑:
“你看,这么算起来,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大?不是老头吧?”
对灵修来说,一百多岁的确算不得老。
其实三百多岁的孟檀渊也算正值壮年,并非什么老头子,不然与他同岁的姜玄曦怎么会仍然明丽照人,生机勃勃?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从沉睡中醒来后,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自然是我老师他们搞的鬼。”
他语调平淡:
“他听说我父亲拉着我沉水之事后,将我捞了起来,发现我体内有九州鼎后,断定我还有一线生机,便将我带回了玉皇顶,等待了一百多年。”
“我醒来后,便抹去了我的记忆,让我一无所知地当个玉皇顶的普通弟子,按他们的设想长大,直至我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掌控九州鼎的力量后,他们才将真相和记忆塞给我。”
两人走在墨家队伍的后面,脚步踏着落叶沙沙。
梅池春偏头问:“怎么不说话?心疼了?”
“不是。”珑玲诚实回答,“我只是突然明白你老师那一头白发是怎么来的了,整日琢磨这些缺德事,他不白头谁白头?”
梅池春没忍住笑出声来。
“算了,看在他愁白头发的份上,我也就不同他计较这些了。”
走着走着,身旁少年忽而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着,行走间轻轻摆动。
“等我拿回我的身体,我们就跑,这些事留给他们自己烦恼,反正我是不会去死的,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只可惜那片竹屋被他们发现了,没关系,无非花费点时间精力,再找个秘密藏身处而已,当初我其实也还有几个备选的……”
“跑?”珑玲眨眨眼。
“那是自然,不然你待如何?”
梅池春直视前方,乌黑瞳仁里一片平静,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老师将我身为太子姬弃的身份公之于众,你以为是为何?周王室虽亡,九州仍有不少人尊周室为正统,期盼我这个太子姬弃救他们于水火,老师是想让我明白自己的责任,他千里迢迢来一趟,可不白救我一命。”
“不过你放心,就算他们骂我贪生怕死,那也是我一人担着,骂就骂吧,又不会少块肉。”
珑玲任由他牵着,并没有反驳。
墨家赶来死生冢支援时运气很好,一路平静,但回程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途中两度遇见颇有规模的邪祟,耽误了好些时间,还有部分弟子受伤。
好在没有人伤亡,五日之后,一行人终于看见了地平线上青铜城的轮廓。
让众人意外的是,梅池春的身躯并没有藏在墨家千机阁内,而是放在平日存放墨家弟子尸首的停尸地窖内。
上头只草草贴了个封条,仿佛这里面装的不是尊贵的太子姬弃,也没有什么九州鼎,就只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首。
姜玄曦极满意地拍了拍冰棺:
“这么多年,没半个人怀疑过,小子,学着点吧,这就叫大隐隐于市!”
梅池春呵呵冷笑一声。
临行前,孟檀渊已将引魂入体的办法告知了姜玄曦。
寻常人只需三日即可返魂,但梅池春到底身份特殊,还有九州鼎在身,孟檀渊推算,短则十日,长则两三个月,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梅池春原本觉得能找回身躯,已经是万幸,这几日算什么?
然而躺下去前瞧见榻边的少女,他又忽而攥住她的手腕,道:
“不许搭理那个尉迟肃,他再敢提什么求娶,你就抽他一巴掌。”
“……会不会太没礼貌了?”
“你打我的
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又不一样,我又不是真打你。”
“那倒也是,”梅池春左思右想,“还是别抽他,他皮糙肉厚,我怕你把他抽爽了。”
珑玲觉得未必,她要用全力扇人一巴掌,脑袋还在脖子上算他命大。
“那你记得每天来看我,这些人都知道我是儒家弟子,我怕他们趁我不能反抗的时候伺机报复。”
珑玲认真道:“不会的,墨家弟子绝不会做这种事。”
梅池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你就非要我说我想一睁开眼就看到你吗?”
是这个意思啊。
珑玲本能地想点头,然而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憋了半天,只道:
“我尽量吧。”
……什么叫尽量!
她就不能跟他一样露出点依依不舍,一刻也不想分开的表情吗?
他拽着珑玲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久到外面的姜玄曦都快睡着了,梅池春才终于松开了珑玲的手,在他的原身旁阖目躺下。
珑玲却没立刻出去叫人。
她半蹲在那具封存十年的尸首旁,目光逡巡着,扫过他的遍体鳞伤,最后停留在那道致命的断颈之伤上,十年前那些不愿回忆的画面重新掠过她的脑海。
那时的她,原来可以下这么狠的手。
心脏有隐秘的刺痛,珑玲最后看了少年一眼。
下次再见,应是以他真正的面貌再会。
……但愿她那时不要太过狼狈。
珑玲退出了地窖,拾级而上,直奔墨家内城中,姬氏兄妹二人的住处而去。
姬灵渊正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忽然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恍惚以为是叛军闯宫,吓得他立刻从榻上翻身坐起,随后才发现只是有人敲门。
“……珑玲姑娘?”
姬灵渊许久未见她,有些诧异。
“你何时回来的?听说你们在死生冢发生了不少事……对了,你来有何急事?”
他看着珑玲因小跑而微微翘起的发丝。
珑玲抿紧唇线,将墨家的灵讯柱石舆图在他面前摊开:
“确有急事。”
姬灵渊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急事?”
“你和你姐,随我一道去拜访诸子百家的其他家,说服他们,安置柱石,重启龙脉,拯救九州。”
第44章
铜香炉内,最后一缕返魂香在半空中逸散。
看守地窖的小弟子打着瞌睡,并没有注意到内室有人苏醒,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小师弟,小师弟。”
一个噙着笑意的嗓音唤了几声。
地窖外的墨家弟子迷迷糊糊醒来,正对上一双映着烛光的幽深眼瞳,他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这青年是谁。
“我睡了多久?”
“……两、两个月零七日。”
“唔,这么久啊。”
梅池春有些意外,又问:
“那放在我枕边的那些衣物,是谁准备的?”
梅池春在石床上醒来时,原本那一身陈旧血衣早已不见踪影,只**地盖着一条薄毯,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他从前见过珑玲给人整理遗容的手法,可谓熟手。